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羅傑·伊伯特
2000 年 10 月 1 日
7 分鐘閱讀
黑澤明的《亂》的靈感來自《李爾王》,但對黑澤自身生平的涉及或許不亞於莎士比亞的戲劇。再次觀看這部電影的 35 毫米新版時,我意識到影片的中心並不在那個老人身上,而是他所徘徊其中的恐懼能量。黑澤講述的不是一個偉人因傲慢之罪而發瘋的故事,而是一個一生黷武窮兵,希望在晚年強加和平,卻引發更大動盪的人的故事。這不僅與國王相似,也與電影製作人相似,他們和皇室一樣,必須在一個充滿嫉妒、金融、陰謀、虛榮和貪婪的世界裡實現自己的願景。
今天,我們將黑澤明(1910-1998)列入最偉大的導演之列,但多年來,他在自己的國家卻沒有榮譽和資金。在他漫長的一生中,他只有 15 年時間⸺從 1950 年(《羅生門》)到 1965 年(《紅鬍子》)⸺主宰了自己的命運。在這期間,他拍攝了《七武士》《蜘蛛巢城》《生之欲》《戰國英豪》《天國與地獄》以及雙子武士電影《用心棒》和《椿三十郎》等傑作。
後來,他的日子越來越艱難。在日本,他被譴責為「過於西方化」和過時,因此他只能乞討預算。他的《電車狂》(1970 年)以狄更斯式的視角描繪了東京窮人的生活,但遭到日本觀眾的拒絕。又過了五年,他才在俄羅斯為《德爾蘇·烏紮拉》找到了資金,該片講述了一個蒙古樵夫為一個俄羅斯探險家提供嚮導的故事;該片獲得了奧斯卡最佳國際影片獎,但票房慘敗。
1975 年,他宣佈要拍攝一部根據《李爾王》改編的武士史詩片,但找不到資金。1980 年,他拍攝了宏偉的中世紀史詩片《影武者》,作為大電影的「預演」;雖然這部電影獲得了成功,但《亂》仍然沒有資金。他在筆記本上寫滿了外景和服裝的圖畫,以及場景的故事板。最後,他在特立獨行的法國製片人塞爾日·西爾伯曼(Serge Silberman)那裡找到了貴人,這位製片人曾經支持過路易斯·布努埃爾(Luis Bunuel)等外來者,現在又為《亂》找到了資金。從 1950 年到 1965 年,黑澤明共執導了 12 部電影,但《亂》只是他此後 20 年中的第四部作品。
我之所以講述這段歷史,是因為我認為《亂》⸺黑澤明 75 歲時拍攝的⸺中有很多黑澤明的影子。黑澤明晚年對死亡耿耿於懷。他的視力逐漸衰退,他試圖自殺,儘管他宣佈《亂》將是他的最後一部電影,但在《夢》(1990 年)和《還未準備好(嫋嫋夕陽情)》(1993 年)中,他又回到了對死亡的思考中,前者根據一位老人的遐想改編,後者講述的是一位年邁的教授在生日時受到學生們的致敬的故事;片名翻譯為「還未準備好!」,指的是老人每年都會挑釁地宣告自己還沒有〔準備好〕死。
再看《亂》(片名意為「混亂」)。裡面有很多《李爾王》的內容,包括一個老國王不明智地將他的王國分成三份(給兒子們,而不是女兒們)。他有一個弄臣與他為伴,還有一個忠心耿耿的追隨者暗中保護他;他的兒子們聲稱父親的軍隊過度消耗了他們的熱情好客,於是他被流放;他從懸崖上跳下,而懸崖原來只是地面上的一個小高臺〔城的底座〕;他陷入衰老,但卻靈光一現,能夠向一個被他冤枉的人道歉。當然,這個從權威中掙脫出來、迷失在荒野中的瘋狂老人的形象會讓觀眾想起李爾。
然而,正如評論家斯坦利·考夫曼(Stanley Kauffmann)所指出的,這部電影至少既是關於戰爭,也是關於一個老人的驕傲和衰敗。李爾因為不愛愛他的女兒而發瘋,當其他女兒背叛他時,他看到了自己的愚蠢。考夫曼說,《亂》的主人公秀虎因為兒子之間的戰爭而發瘋:「變化是從精神到肉體」。考夫曼說,《李爾王》是個人的,而《亂》則是「巨大的災難」。
《李爾王》以老人為中心。在《亂》中,我們有時會感覺到,生活正從秀虎(仲代達矢飾)身邊飛馳而過,他從一個悲劇徘徊到另一個悲劇,從邊緣擠進來,感到困惑。在早期的一個場景中,我們從秀虎口中得知,他一生都在發動戰爭,直到最後控制了他所看到的一切。現在,他把自己的三座城分給了三個兒子,以為這樣就能給這片土地帶來和平。最愛他的小兒子告訴他,這樣做是行不通的。秀虎把他放逐了(他被招贅到一個強大的軍閥家族,就像科迪莉亞嫁給了法國國王一樣)。隨著其他兩個兒子爭奪控制權,戰爭席捲了整個王國。當秀虎在弄臣的陪伴下在這片土地上蹣跚而行時,他的兒子們和他們的戰士們更關心的是他們的戰鬥,而不是這個可憐的邊緣人物。
黑澤明將《李爾王》與日本中世紀史詩結合在一起,為它提供了長子太郎孝虎的妻子楓夫人。楓夫人(原田美枝子飾)的畫眉高高地豎在額頭上,永遠帶著不贊同的神情,她的靈感可能來自麥克白夫人。在太郎孝虎被殺後,她威脅要殺死他的弟弟次郎正虎,卻饒過他,然後成為他的情婦(她從他喉嚨上割下的傷口吸血)。她離奇的復仇要求進一步邊緣化了這位老人:復仇和斬首無休止地進行著,這是對他愚蠢的和平夢想的責難。楓姍姍來遲的死亡⸺雖然在畫面下看不到,但在牆上濺起了一大片鮮血⸺在時機和執行上都堪稱傑作。
影片的視覺效果非常華麗。黑澤明從《影武者》和早期的武士史詩中提煉了關於戰鬥場面的所有知識。他使用多台靜態攝影機拍攝動作場面,並在它們之間切換;由於他的攝影機不會閃轉騰挪,因此我們不會把自己當作參與者,而會把自己當作觀察者,一會兒從遠處看,一會兒從近處看。(其中一個鏡頭是一個男人拿著自己的斷臂,這無疑是史蒂文·斯皮爾伯格的《拯救大兵瑞恩》中類似鏡頭的靈感來源。)
獲得奧斯卡獎的和田惠美的服裝為影片增色不少。我從 Cinebooks 瞭解到,這 1400 套服裝是在日本傳統掛毯之鄉京都手工製作的:「每件色彩絢麗的長袍都需要三到四個月的時間(同時進行),將近三年時間才全部完成。」黑澤明經常選擇單調的背景⸺貧瘠的土壤、灰色的石板庭院、岩石臺階⸺來展現它們的炫目之美。
每個時代都有它應得的莎士比亞。《李爾王》寫于國王仍以神權統治的時代。文藝復興時期的人們認為,人的命運受其內心情感的影響;李爾王的驕傲導致了他的墮落。《亂》的故事發生在中世紀,但它卻是一部 20 世紀的電影。在這部電影中,一個老人可以在生命的最後時刻贏得所有的戰鬥,並愚蠢地認為他仍然有能力為新一代解決一切問題。但生活匆匆向前,絲毫不尊重歷史的連續性;他的孩子們有自己的欲望和憤怒。他的意志已無關緊要,他們會像狗撕咬屍體一樣瓜分他的戰利品。
當黑澤明回顧電影史上最傑出的成就之一時,這是否表達了他自己在 75 歲時的看法?他是否在反思,當西方樂於購買、消化和翻拍他的作品時,他在自己曾經統治過的國家卻失去了所有的權力和尊重?
注:《戰國英豪》為《星球大戰》提供了靈感,《七武士》被翻拍成《豪勇七蛟龍》,《用心棒》和《椿三十郎》被改編成克林特·伊斯特伍德的西部片《荒野大鏢客》和《黃昏雙鏢客》,這足以說明黑澤明的世界影響力。另一方面,黑澤明也有翻拍作品:《蜘蛛巢城》改編自《麥克白》,《低下層》改編自高爾基,《白癡》改編自陀思妥耶夫斯基,《天國與地獄》改編自艾德·麥克貝恩的警匪片。
羅傑·伊伯特
羅傑·伊伯特從 1967 年開始擔任《芝加哥太陽時報》的影評人,直到 2013 年去世。1975 年,他榮獲普利策傑出評論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