能爱上身为女性的我吗?作者:藤本 由香里
作者履历和某个女同性恋的会话在写完上一部分后,我曾几度谈论少女漫画中的跨性别尝试。按照顺序介绍了男装少女,女装少年,美少年之间的少年爱,还有多形性反常,性别科幻SSF(
sexual science fiction)等…。然而可以说我无论身在何处都会被问到这样的问题,即:“即使迄今为止少女漫画进行过各种各样的跨越性别尝试,却仅仅在女同性恋这个领域鲜少有人涉足,我这么去解释合理吗?”
“比起男同性恋,印象之中女同性恋在现实中也较为少见…”
于是,我回答到:“非常遗憾的是,在少女漫画中涉及女同性恋的作品,实际上,极其罕见。且多为悲剧的,落入窠臼的故事模式。不过在少淑女(
Ladys comic)的领域,情况则略有不同,以津云睦女士为首有意识地尝试描绘女性之间的爱情故事之外,此外也能零星的看到一些涉及女同性恋的作品,可是作品多是色情文学的触发装置。”
关于现实之中女同性恋者较为少见的问题,我想这是因为在日本出柜的女同性恋者较为少见。然而,就目前的统计表示,男同性恋者的数量远远多于女同性恋,那是因为从性科学的方面来说,男性的性别自我认同(
gender identity)较不稳定,其性取向比起女性也更容易偏离所谓“原有的方向”(归根到底如果异性恋是正常的话)。
在那样回答后,到家时我却开始重新思索:“真的是这样吗?女同性恋者比起男同性恋者确实要少,难道是因为与男性相比,女性的性冲动的方向不容易确定下来吗?”举例来说,某些已婚后定期和丈夫有性生活的妻子,若是她们将性生活视作“辛苦的职责”,那么其中又有多少人能断言她们在与女性相处时会感到快乐呢?
话虽如此,直到那时,对于被自己和他人不可置否地认为是位异性恋者的我来说,那时,还尚未有人将女同性恋主义作为主要的研究领域。我对她们不抱有偏见,但是因为没有和她们产生联系,所以我未曾深入思考过这个问题。
但是,在某场会议中,我实际遇到了女同性恋者,与她促膝长谈之后,这个问题终于是在我心中变得鲜活了起来。简而言之,“为何在少女漫画中女同性恋者主题少见呢?”
对于这个问题,我做出了一个假设:“女同性恋者将现实过于露骨地引入漫画之中”。
它太露骨了。事实上,就连萩尾望都的名作《
托马的心脏》的原型《
11月的寄宿学校》,最初在画草稿时也曾准备了男,女两个版本。但是她最终放弃了女性版,这正是因为女性版过于露骨了。少女(读者)们并不想要直面自己作为女性的身体,她们希望和性爱之间保持距离。若是如此,少女们并没有憧憬同性恋关系的理由。
【译者注 1 :萩尾望都,其代表作如《汤玛斯的心脏》与《波族传奇》等,主角不同于以往少女漫画之少女,而改为性征未分的少年主角,故事情节也着重在描绘少年间同性感情。作品之影响力开创日本漫画的“新浪漫派”与“少年爱”之潮流,是80年代“Yaoi”与90年代中后“BL”漫画之始祖[1]。又被称为“少女漫画之神”。】
对此,那位女同性恋者如此回答到:“战前,
吉屋信子笔下所描绘的‘S’的世界是如此的被少女们所追捧。我无法相信现在的读者对于那样的题材完全没有需求”。
【译者注 2 :S是指エス(Sister、Sisterhood 的头字母 S)除此之外,还有シス(也取 Sister 的 Sis)、おでや、おめ、オカチン、バウ、ハンドイン等等各种各样的其它跟 S 有相同意思的用词。
参考阅读】
那晚,我终是没有交出能够让她满意的答卷。“为何对于现在的少女们来说,女性之间的爱是虚幻的泡影呢。”
其中的一个理由是,使吉屋信子的世界得以成立的仅限女性的,封闭性的空间与时间,现如今已经不是共通的体验了。当然现在也有女子学校,在那里同样有着女性之间的心潮澎湃,它反映在
吉田秋生的作品《
樱之园》中。但是,那已然不是大众的体验了,虽说是女子学校,它们遭受了来自外界相当多的影响。已经不再是“少女的乐园了”。
最重要的是,在吉屋信子所属的时代,所谓的“女子学校”是女性到结婚为止的避难所,无论女性是否同意,父母都会强迫她们结婚。所以,少女们在到结婚为止的有限时间之中,也就是说寻求女性之间的恋爱幻想并且品尝它的滋味,是她们唯一可以自己选择的爱。然而,随着自由恋爱逐渐普及,出现“与异性的恋爱”作为女性通过“婚姻”来选择自己人生的道路的方式。这就是所谓的近代浪漫爱情意识形态的建立。而这一强固的幻想逐渐排挤了其他幻想……。
在这么思考的过程中,我开始觉得,最初的直觉--“女同性恋将现实引入漫画”背后似乎隐藏着相当本质性的问题。
女同性恋故事的黑暗结局在少女漫画中最早且久负盛名的女同性恋作品是
山岸凉子的《白色房间的二人》。讲述了在学校住在同一宿舍的蕾馨和西蒙的悲剧恋爱故事,故事中,西蒙在课堂上被点名回答时,诵读了一首并未收录在课本中的里尔克的诗:
“既已知她,吾唯有一死
为那一抹莫可名状的夺目笑颜,吾唯有一死
为那一双轻巧的玉手,吾唯有一死
为了她...”山岸凉子的《白色房间里的两人》是一部令人印象深刻的作品。故事中,西蒙对蕾馨轻语道:「我曾一直注视着你。」
故事从蕾馨的父母因事故去世后,她进入女校的宿舍开始。
同寝室的西蒙是一位文武两道的女孩,但她不守规矩、经常夜不归宿,可以说是个不良少女,因此在同学中显得鹤立鸡群。起初,蕾馨对西蒙的行为不解,但很快她便知晓西蒙是著名女演员的女儿。由于她的母亲接连不断地更换男友,西蒙长期被长期寄宿在学校,她的放浪生活实际上是对母亲的反抗。随着深入地了解,两人的灵魂迅速互相吸引。虽然蕾馨刚开始时感到迷茫,但她最终接受了西蒙的吻。然而,当两人是同性恋的谣言传播开来,蕾馨感到震惊,并试图远离西蒙。西蒙却坚定地说:「你只是爱惜自己的羽毛罢了,你只是想继续走在世俗的轨道上。但我不会逃避真相。蕾馨,我爱你,真的爱你!」
蕾馨为了摆脱追赶她的西蒙,在雨中疾驰。在来到姨妈家后她因为高烧倒下,康复时传来了几乎等同于想让她自杀的消息---西蒙的死讯。
以《白色的房间》为开端,接下来的两三年之间,
池田理代子的《二人》,《给哥哥的信》,
一条由香利的《摩耶的葬列》,以及
里中满智子的《白羊座的少女们》等后来的少女漫画名家们相继发表了虽不能说以女同性恋为主题,但是明显涉及了女同性恋关系的作品,这一现象十分有趣。话虽如此,因为是在少女漫画杂志上发表,所以不存在性关系。更有趣的是这些作品中都表写了分别成长的姊妹间形成的女同性恋关系。
首先是池田理代子的初期作品《两人》,在学校里势如水火的两人(令子是富家女,钻头卷,而香则是穷人家的孩子,短发。这些小细节颇有时代感)。她们的家长决定再婚,起初对立的二人随着时间推移,令子逐渐地意识到自己对香产生了感情,两人关系迅速亲密起来。然而,玲子的父亲与香的母亲曾经有过情人关系一事被发现。这不禁让人怀疑,玲子和香是否是同父异母的姐妹。然而,事情再度反转,香并不是玲子父亲的亲生女儿,这个说法只是香的母亲为了安稳生活而编造的谎言。实际上,香是她的母亲被强盗杀人犯强暴后生下的孩子。得知这一切后,玲子和香意识到她们再也无法拥有幸福的未来,最终选择一起殉情——。
《给哥哥的信》这部作品的内容则更加复杂,主角奈奈子所入学的大小姐学校,这里有个仅由被选中的学生组成的姊妹会(兄弟会),其领袖是被称作“姐姐大人”的一宫蕗子。然而,蕗子一见钟情的对象是朝霞令子(也被称为“圣·居斯特大人”),但是令子与蕗子之间弥漫着一种不安的气氛。围绕着这种微妙关系展开,令子的挚友“薰公子”折原薰,以及对奈奈子产生执着、讨厌男性、性格孤傲的孤独少女--信夫真理子也逐渐卷入了故事的发展中。随后,令子手腕上的伤疤由来被揭露——那是蕗子在说“我愿意和你一起死”时割开的。更令人震惊的是,令子和蕗子其实是同父同母的亲姐妹(但小时候被送到本家的蕗子误以为只有令子是妾生子)。当蕗子情绪激动地告诉蕾,自己对她没有丝毫的爱,只是把她当作自己优越感的工具时,第二天从学校传来了令子自杀的消息。
《摩耶的葬列》和《给哥哥的信》基本相同,在姐妹同性恋悲剧上一点展开。作为珠宝商人的女儿在父母无微不至地照料下成长的玲奈,她久违地回到别墅时遇到了一位神秘而美令的女子摩耶。摩耶曾也是一位富裕珠宝商的千金,但她的父母为玲奈的父母所杀害,家宅葬于火海,宝石被抢走。摩耶和她的姐姐身负无法消退的烧痕同时,蛰伏着等待复仇。随着复仇计划的推进,玲奈和摩耶却渐渐被彼此深深吸引。复仇接近尾声时,玲奈的母亲向摩耶揭露一个事实——玲奈和摩耶是同父异母的姐妹。玲奈的母亲曾因被摩耶的父亲抛弃,心怀怨恨,遂杀害了他并夺走了珠宝。在完成了所有复仇后,摩耶离开了玲奈,独自走入火海,消失在烈焰之中。
如此,该类作品无一不走向了黑暗结局。不过,里中満智子的作品《白羊座的少女们》是个例外,故事中小酒窝在不知自己和萝美是姐妹的情况下,对这位潇洒地骑马、个性直率如火、敢于对任何人直言不讳的女子怀有强烈的仰慕与恋爱之情,这一情节发展与其他作品相似。然而,当两人得知自己是姐妹后,这种关系发生了变化(即“原来彼此的吸引力是因为血缘关系啊”),随后故事的重点转移到两人围绕同一个男人展开的竞争。由于这一转变,该作品避免了像其他故事那样走向油画一般的悲剧性结局。
然而像《白色房间的二人》那样不以女同性恋为核心主题,即使这种强烈的情感背后被赋予“血缘”这样的理由,只要这种关系不发生改变,结局就会以悲剧收场—这一点值得铭记。
深红的蔷薇与砂糖点心接下来稍稍将时代推移,从70年代后半到80年代初期,《Seventeen》(说是面向少女实际上是面向高年龄层读者的一种女性漫画的开端)中出现了一些百合题材的作品。例如,例如,福原广子的《燃烧成深红》和《赤脚的芽衣》,以及樫道代的《她们》等。再稍晚一些,到了80年代中期,《Girls Comics》中也连载了长滨幸子的《夏娃们的房间》。这些作品的读者年龄层较高,不仅描绘了接吻场景,还包含了实际的性行为。然而,令人惊讶的是,不仅这些作品,甚至包括前述的《白色房间里的两人》在内,所有以百合恋情为主题的作品,其结构都出奇地相似。
首先,作品中的两位主角往往被设定为两种类型:一位是美人且帅气、性格果断的超级女性类型,另一位则是典型的天真可爱、充满少女气息的类型。为了方便,我们可以借用她们的形象,暂且称之为“深红的蔷薇与砂糖点心”。
接下来,这两位角色——特别是蔷薇一方——通常被设定为背负着家庭不幸。虽然糖果一方并非总是如此,但她也往往被设定为多少有些不幸。而且,她对蔷薇的倾慕程度似乎与其家庭不幸的程度成正比。在《她们》这部作品中,扮演糖果角色的美园(虽然由于作者的画风,她看起来比糖果更普通朴素),成长于一个普通家庭。当她的百合关系被周围人察觉并陷入困境时,她的父亲并没有指责她,反而说:“美园现在需要的不是责难,而是理解和帮助。”这种情况可谓是个例外。
此外,二人的同性恋关系必然会因周围冷漠的人而有流言蜚语,被当作丑闻来处理。威胁说要公开她们的同性恋关系并以照片为要挟的情节也是经常出现的模式(即便是在80年代中期的作品《夏娃们的房间》中,这一点依然没有改变。尽管故事的背景设定在一个女孩子们对其他女孩子犯花痴已成日常的女子高中,但当人们察觉到两位主角的感情是认真的时,她们立刻遭到了流言蜚语和中伤,比如“天哪,她们是女同性恋,好恶心啊”“你说女同性关系能发展到什么地步呢?”)。于是乎,结果蔷薇认为最少也要保护好砂糖点心,蔷薇会杀死威胁者并自杀(《燃烧成深红》),或者在绝望中走向接近自杀的死亡(《她们》和《白色房间里的两人》)
就这些黑暗的结局而言,正如我们之前所见,70年代初期的“姊妹同性恋”作品也是如此。池田理代子的《给哥哥的信》中,两位主角虽然都被描绘得容貌姣好,但更男性化、背负着阴影的圣·居斯特(令子)选择了自杀;《两人》中,两人殉情;《摩耶的葬列》中,明显如蔷薇般的摩耶为了保护像糖果般脆弱的玲奈而选择了死亡。不同的是,这些作品并没有将同性恋作为悲剧的直接原因,而是将死亡的原因归结于出生秘密等更为复杂的因素,而非直接的诽谤或外部压力。
另外,在《夏娃们的房间》中,虽然二人相爱但是无法抵御来自周遭的诽谤中伤的砂糖点心背弃了蔷薇结婚了,但蔷薇潜入了婚礼现场的化妆室,威胁砂糖点心要服毒殉情。砂糖点心从口中接过毒药,虽然她能够吐出来,但仍做好了准备吞了下去。不过,所谓毒药只是妄语,通过行为确认砂糖点心依旧爱着她的蔷薇,留下砂糖点心一人在婚礼现场后离去。
《裸足的芽衣》中,主人公二人并没有同性恋关系,所以两方都没有死,不过本作的蔷薇是之前一次殉情事件的幸存者…作品中插入了别的同性恋情侣自杀要素。
这些如出一辙的共通项之中,所谓的“世俗的目光,流言蜚语,禁忌”等等始萦绕在女同性恋者一事尤为重要。究其原因,是因本来与之对应的男同性恋者的题材却未曾有这样的要素。这表明少女漫画中的男同性恋关系绝非在描绘“同性爱”。其所要描绘的多是究极的“对立”关系(从某一时期之后,这种题材中带有嬉戏玩耍的成分被强化了,)但是与作为性取向上的“只爱男人”有所差别。那是排除掉各式各样地萦绕在异性恋之上的已经存在的印象之后,所尝试描绘的更为纯粹的爱欲形式。因此,虽然有因为难以接受的爱而引发的内心的纠葛,却不会将“吸引男人的自己是不是异常的,被世俗在背后指指点点”等问题置于台面之上。
另一方面,女同性恋者无法从“世俗的目光”中获得自由一事,归根结底是因为这就是现实留下的注脚。因此,女同性恋漫画无法拥有幻想故事的广阔天空。这与少女漫画中的男同性恋漫画取少年形象为原型,“飞跃”出现实,从而逐渐获得超越常规人际关系的那种令人悦动地趣味性形成了鲜明对比。
实际上唯一能够被拿出来举例的,作品中完全不带有禁忌的味道的是用安娜其式的(无政府主义)极乐世界来描写女同性恋的漫画的是名香智子小姐的系列作品,该作品的主角是喜欢女人的公爵夫人维斯塔利亚。她生理上无法接受男性,却与丈夫劳尔有着柏拉图式的恋爱关系并巧妙地保有了欧洲最富有的沙特尔公爵夫人的地位,以及在精神错乱时生下的一个孩子,同时追逐着众多美丽的女孩。
只是,较为早期的,在70年代后半期有一个作品是例外。连载于《Princess》上的池住千绘子的《孔雀的微笑》。这虽然不是非常知名的作品,却以年仅十七岁、在知名度和实力上都排名第一的时装模特紫城真树为中心,描绘了围绕她的各种女性关系。几乎所有出现的女性角色,包括叙述者藤村渚在内,或爱上真树,或被真树所爱。读这部作品时,甚至让人误以为这是一个发生在女同性恋社区内的故事(事实上,几乎没有来自外部世界的攻击或干涉)。考虑到这是七十年代中期的作品,不禁让人感到惊讶。
但是,正如先前所说的,少女漫画中涉及女性同性恋题材的作品本就罕见。即使作为插曲出现,能让人勉强想起的也大多是与女扮男装的丽人有关。例如《凡尔赛蔷薇》中罗莎莉对奥斯卡所怀有的憧憬与爱慕、森川久美的《瓦伦蒂诺》系列作品中的第一作《绯闻之月乃夜之梦》里,威尼斯女元首瓦伦蒂诺向即将与恋人一起离开威尼斯的青梅竹马罗曼查告白“我一直喜欢你”,并亲吻她的场景;还有在小说界以同性恋题材的奠基者闻名的栗本薰担任原作、五十岚优美子绘画的《帕洛斯之剑》中,女扮男装的公主埃尔米尼亚与侍女菲奥娜的爱情。这三部作品都带有“深红蔷薇与砂糖点心”的组合。然而,与少女漫画中百花齐放的男性同性恋题材相比,这些简直天壤之别。
名为现实的囚笼那到底是为何,女同性恋将现实招致漫画之中,结果又无法摆脱刻板的人物描写手法呢?一方面,为何主人公们以少年,少女的姿态自居,就能从现实中解放出来,能够创造出一个如此自由的,充盈着令人兴奋的要素的世界呢?对于少女们,且对于女人们来说,“作为女性”一事,是无法被置之身外的“现实”象征。而且最悲伤的是,对于少女们来说这个“现实”是无法令人接受的现实。
首先,她们对自身的性别怀有恐惧。对于大多数女性而言,性成熟并不是百分百被欢迎或轻松接受的事物。它既令人期待,却又令人带有某种抗拒、拖延的情绪。而先前提到的少年爱作品和众多少女漫画中对性别越界的探索,正是在这样的心理土壤中萌芽的——少女们难以完全积极地接纳自己的性别。通过这些作品中主角表现出的各种厌女发言也可见一斑。而少女对自身性别的关注,使得这些涉及性别跨越的作品应运而生,最典型地体现在“女扮男装”主题的作品中。少年形象成了她们搁置女性身份的一种心灵寄托。在许多情况下,当出现心仪的男性时,她们会重新接受自己的性别,脱下男装投入对方的怀抱(象征性的来说)——传达出“只愿在喜欢的人面前展现自己作为女性”的渴望。这种心情,对于身为女性的人总会引发共鸣。
而且换言之,女性只得通过“被(自己所爱的)男人喜爱”来肯定自身的性别。这与“某天白马王子会来接我……”的幻想有着典型的联系。然而,与这种甜美的表象相反,其根源中蕴含着一种不仅仅是少女的梦想或憧憬,而是如同字面意思,直接关系到存在根基的深层需求。
迄今为止如同浸泡在少女漫画的海洋那样持续阅读漫画超过30年后,我隐约地意识到,如何让少女们切实地停止“经由他者来自我肯定”。少女们持续地呼喊着:“拜托了请谁来爱我。请对我说你可以活下去。” 虽然其中多数是为了表达对异性爱的渴求,时而是率直地向父母表达。
几乎所有少女漫画的主题都可以用这句话去概括也言不为过---我的存身之所究竟在何处?而消解这类不安,满足了性别自我肯定的特效药非一名你爱的男性对你诉说爱意,肯定你的存在莫属。那是正是“女性”这一负面符号发生戏剧性地转变,变为正面的标签,发出璀璨光芒的开端。
但是一见之下,看似万能的特效药的幻想本质上包含了这样一种结构,正是这种幻想激起了存在的不安。为何女性如此渴望被爱?那是因为,除了这种特效药,她几乎没有其他途径可以根本解除她的焦虑;若能获得它便安好,若无法得到,她将无法与“作为女人的自己”这一现实达成和解。
近代浪漫爱情意识形态这样说道:“结合吧。如果不与男人结合,你就一无是处。”女人本身没有价值,不为男人所爱的女人就是二流货色!——无论她在社会层面上取得什么成就。女人们始终面临这种威胁。
与男性谈恋爱实际上成了女性为了摆脱被认定为劣势性别、被迫承担各种负面评价的影响,提升自身并被社会认可的唯一途径。而女性们也逐渐将这种观念内在化,转化为对自身性别的排斥,以及对“理解并充满爱意的男性一定会将她们从这种不安中拯救出来”的执着信仰。
通过思考关于女同性恋空白的这一结构,揭示了一种精巧的支配结构,这种不安是由男性社会深深植入的存在性不安,而让她们相信唯一能拯救她们的依然是男性。然而,谁能否定并排除这种结构呢?
少女漫画的终极主题是通过他者来寻求自我肯定的心情,“我的存身之处在哪里?”这一疑问在女同性恋题材之中常被强调。两个因各自家庭的不幸和寂寞而相互吸引的孤独灵魂——
举例来说作品《燃烧成深红》中,玲奈(砂糖点心)如是说到
“终于找到属于我的归宿——
自幼时就一直在寻觅
我心灵的依靠,能温暖我孤独的地方——
温柔的时光,终于到来了……”
若这是部以异性恋为主题的漫画,这无疑是一个大团圆结局。即使之后设置了各种各样的障碍,铃奈的这句话也会成为读者心中的一个支点,让读者相信,两人一定会克服这些困难,最终走到一起。但是女同性恋漫画并非如此。其中的一个理由是,就算“让谁来肯定我”的精神上的饥渴得到了满足,但却无法满足男性给予女性自我肯定的另一个功能——(男性)成为女性作为社会成员的护照所具有的功能。”
其中一个原因是,既然这是少女漫画,主人公们以及读者还不具备去选择作为女同性恋生活的条件。毕竟,相信“终有一日会出现一位拯救我的白马王子”正是“少女”漫画的精髓所在。相对而言,当人在绝望中意识到“男人无法拯救我”时,就会开始自立,或者转向仅在男性身上追求社会保障和性的愉悦的女性漫画的心态。
若是如此,对于那些还未舍弃“终有一日会出现一位拯救我的白马王子”这种希望的少女来说,同性恋只带给了她们紧急避险的意义。
作品《裸足的芽衣》中,殉情前同窗们窃窃私语道“高田是私生子吧?三岛这家伙也是在糜烂的家庭中被养育长大的。”“真令人生厌呢。难怪二人会有着下流的关系。”
对此美咲的咆哮充满象征性。
“是个不知道生父的私生子也罢,家庭不和谐也罢,正因如此两颗被孤立的心才不期而遇了。互相舔舐伤口,聊以慰籍,创造了只属于二人的世界。明知创造了那样的世界会继续被众人疏远,也不能放弃到手的温暖。能明白吗?对于真正陷入孤独的人来说,如果有能填补上空虚的事物,无论是什么都可以!男人也罢女人也罢,只要能开口说话动物也无妨!受到周围的白眼越多,她们就越依赖对方,愈发沉沦在二人世界中无法自拔。”
总而言之这是封闭性的互相舔舐伤口行为。当然了现实中的女同性恋者并非都是像这样联系在一起。之时,只要还是“少女”漫画,且仍旧保留着“只有男性才能拯救我”的幻想,就不可避免地停留在这样的想象之中。
对于少女们来说,女性本身会让她们想起“现实的囚笼”。于是和男性恋爱,或者像少年爱那将自己假托为男性,都要在某种意义上通过“男性”这一符号的媒介才能从这种束缚中脱身——即便是无意识的,这种感觉仍存在,而问题的核心正是这里。
《Applause》—如同空气般自由流动的情感实际上这种情况以90年代为界,有了很大的变化。90年代以前的少女漫画中还有一部没有按照以上所说的模式去描写女性同性恋者,与迄今为止的漫画套路有所不同的作品--有吉京子的《Applause》。角色二人之间的关系并非传统的模式,而是共享灵魂的究极组合,这种描写角色的方式近似于少年爱作品《风与木之诗》。
实际上二人相遇的地方与《风与木之诗》,《托马的心脏》如出一辙,在设定在比利时的全封闭式教会寄宿学校。主角是流淌着比利时王室之血的同时兼具优雅,气质与美貌的舒纳克·米尔克,与一名日本外交官的女儿—拥有柔韧且带有中性美的身体,散发着野性魅力的如月娑罗。乍一看,这对组合宛如“深红玫瑰”与“砂糖点心”的组合,不过外表更具女性特征的舒纳克,反倒展现出难以亲近的傲气与可谓是傲慢的自尊心,牢牢掌控着这段关系的主导权一事引人注目。
故事前半段的高潮部分,是这两位主角试图挑战死板的修女,将原定要上演的复活节基督受难剧替换成讲述站街女与神学生悲恋的《曼侬·莱斯科》的戏剧冲突上。家庭将自己过继,并在婚姻提上日程之际,舒纳克的父亲突然去世,婚期进入倒计时。某晚,舒纳克与娑罗发生冲突,激动之下将娑罗推开。自那天起,舒纳克封闭了内心的所有情感,冻结了与娑罗的关系,甚至未再交谈一句便离开了学校。
故事后半段以“喝彩”为题,将舞台转到纽约。舒纳克(现已改姓为舒尔·本洁尔)凭借资本家未婚夫(实际上已如同丈夫)的倾力支持,在百老汇的大剧院中成功出道,成为了一名耀眼的明星。与此同时,如月也在小剧场中逐渐崭露头角。两人再次相遇,却是在舞台上成了竞争对手。二人的关系因她的未婚夫(也是百老汇的大制片人,后来甚至成为了如月的制作人)而变得更加复杂。
就这样,于《玛格丽特》上的连载到此为止。令人惊讶的是,余下的故事竟然要在三年后,转移到《Bouquet》杂志上继续连载。虽然后来在1992年,《公主》杂志上刊登了番外,但这部作品还是给人留下了未尽全力的遗憾。
【译者注1:《玛格丽特》,集英社旗下的少女漫画杂志,1963年创刊。原为周刊,现今调整为半月刊。】
【译者注2:《Bouquet》,集英社从1978年到2000年刊行的少女漫画杂志的名字,意思为花束。可以算是玛格丽特的姐妹杂志。】
在《Bouquet》连载的前后两部分中,娑羅和舒纳克被安排出演一部名为《转折点》(在日本上映时译为《喝彩》)的电影中的片段。这部电影讲述了二十年前曾是竞争对手的两位女芭蕾舞演员,如今一位拥有了家庭,另一位则在舞台上取得了成功,两人重逢的故事。娑羅和舒纳克分别饰演“Prima”(首席舞者)和“旧友”,借着这个角色,她们将多年来积压的情感倾诉出来。
两人一同逃到了舒纳克的海边别墅,试图化解多年的心结。然而,娑羅想要谈论现在和未来,而舒纳克却只想沉浸在过去的回忆中。娑羅对舒纳克轻语到,如果她能和自己一起逃跑,那她们就能永远不分离。
之后,娑羅爱上了一个同样才华横溢、来自印度的青年。然而,在两人一起去参加的一次试镜时,舒纳克的出现让娑羅恍然大悟:她之所以会被这个青年吸引,是因为他身上有舒纳克的影子。青年默默地离开了。一阵风吹来,一张报纸飘落到娑羅面前,上面赫然写着:娑羅被选中与舒纳克搭档演对手戏。
虽然故事以这样的结局收尾,但读者却仍旧感到在隔靴搔痒。读完之后,会产生一种强烈的失落感,仿佛什么都没有解决,两人未来会如何?这样的疑问在脑海中不断盘旋,各种各样的“为什么”交织在一起。
“舒纳克因为不得不立刻结婚而退学,但为什么他的结婚对象还只是‘未婚妻’呢?而且,从经济上和生活上来看,他实际上已经是‘丈夫’了。两人同居,这么看来有着深厚的性关系。考虑到娑羅的存在,作者或许是想让舒纳克的婚姻悬而未决。但又考虑到舒纳克家的情况,她似乎很难逃脱这场婚姻,而且,既然关系已经发展到这种地步,事实上也和‘夫妻’无异了,似乎也没有太大的区别。”
“说到性关系,娑羅也和印度青年夏拉特发生了关系。这表明,娑羅和舒纳克并不是出于性取向才选择彼此,而是因为彼此之间特殊的感情。然而,反过来想,既然如此,舒纳克有了贝尔杰尔,娑羅有了夏拉特,那么她们两人继续保持关系似乎也说得通。(这或许是被恋爱污染的成年女性对爱情的看法吧?)虽不像向田邦子的《啊·嗯》那样,但世上还是有很多女人之间存在着无人能插足的深厚友谊。
“那么,舒纳克和娑羅的性关系呢?这一点始终没有明确交代。确实,在舒纳克离开学校前,她曾向娑羅表达过自己的感情,但那是否意味着超越亲吻的身体接触,我们不得而知。两人重逢后,在海边的别墅共度一夜,但小说中并没有明确描写相关的场景(或许是因为这是少女漫画,有意淡化了这部分内容,又或许是因为两人精神上的联系更为重要)。然而,考虑到两人未来的发展,我们不禁会产生很多疑问。”
“总而言之,《applause》是一部未完成的巨作。现实生活中,并不是所有的事情都能得到完美的解决。在那个同性恋尚未获得市民权的时代,用‘不知道’来回答女同性恋之间的爱情走向,或许是最诚实的方式。虽然不知道未来是否会有续作,《applause》但对我来说是一部非常特别的作品。它成功地描绘了娑羅和舒纳克在一起时所产生的独特氛围,那种‘空气的流动’,让我许久难以忘怀。”
于夜晚绽放的花朵那么在少淑女漫画中情况又如何?尽管女同性恋题材的漫画比少女漫画要多,但遗憾的是情况没有显著改善。例如福原广子的作品《燃烧成深红》,《裸足的芽衣》中,也有过这样的设定:主人公无法从性层面上接受未婚夫,却被年长的美丽女性带入性的世界。这在《美梦降临之夜》也有过描写。这里依旧是深红蔷薇与砂糖点心的组合,担任领路人角色的玫瑰最终被女情人胁迫自杀。
《美梦降临之夜》被标榜为“官能巨作”,因此带有强烈的色情成分。作品中描写的女同性恋派对带有明显的偏见,充斥着“那种氛围——一种异样的性感,像是粘稠的视线紧紧粘在皮肤上,房间中弥漫着犹如苍白火焰般浓烈的女性气息”。相比之下《月下美人》中对同性恋者聚会的描写为“虽然我是第一次来这种地方,但这里的人都很友好”,有着更为自然和温和的氛围。实际上,真实的女同性恋聚会往往更加简洁,气氛更接近于《月下美人》的描写。
然而,少淑女漫画中的女同性恋题材作品大多还是以色情设定为主,正如《美梦降临之夜》所代表的那样,往往只是铺垫角色随后与男性的异性恋情节。此外,常见的设定包括:主人公的女性朋友与她交往密切,本以为朋友是对她的男友有兴趣,但其实喜欢的是主人公(也有性别倒转的男性版本)。然而,这些作品并未真正开辟新的可能性。
在此背景下,津云睦的作品《月下美人》和《午夜之花》正面探讨了女性之间的爱情,值得关注。尤其是《月下美人》,从描绘“禁忌之爱”的角度来看,可以说达到了对女同性恋主题的一种独特呈现。
简单介绍一下《月下美人》的故事情节:
佐保子与薰是高中的同学。薰自幼时起就只能爱上女性,她对佐保子怀有强烈的思慕之情。然而,在《罗密欧与朱丽叶》的排练中,两人因一个吻而疏远,佐保子开始刻意避开薰。多年后,二人在同学会上重逢,得知佐保子即将结婚,经营花艺店的薰便主动提出为婚礼提供花束。在婚礼当天,佐保子情绪不安,对薰诉说自己不想结婚的心情,这使得薰的痛苦达到了极点。她心想:“我是男人的话绝不会把佐保子交给那样的人。”
佐保子并不爱她的丈夫,只是因为父母认为女性的幸福在于婚姻才结婚。然而,她与丈夫的性生活对她而言伴随着痛苦。婚后两年,这种情况依旧没有改变,丈夫因此出轨。感到寂寞的佐保子希望在薰的花店上班。丈夫情人的挑衅使佐保子最终离开家,薰则请她住到自己家里。佐保子在薰面前哭诉自己被强暴的经历以及与丈夫相处的痛苦,薰温柔地安慰她:“别害怕。我会告诉你,你不是不感症。佐保子从薰那里第一次体会到了安慰与喜悦。她说:“我不后悔……因为每当你触碰我时,你的手都将我从那些束缚中解放,使我真正感到自由,仿佛身体变得轻盈起来。”
佐保子的丈夫得知她与薰的关系后大为愤怒,试图用强暴来挽留她,但依然无法切断她与薰之间深厚的信任与羁绊。
佐保子的父亲质问她:“你一个妇道人家离婚后要如何生活?”对此,佐保子坚定地回应道:“我现在开始学习雕刻金属。薰说无论何事只要拼命坚持五年,总能有所成就。”佐保子流露出前所未有的自信,连她的父亲都不禁感叹:“你这家伙,变了许多啊。”
佐保子的转变深深触动了她的丈夫,最终,他寄去了离婚协议书。
在《月下美人》中,各人物的情感、薰在佐保子婚礼上的痛苦,佐保子丈夫的挣扎,都得到了细腻的描绘。然而,最突出的仍是薰对佐保子的意义,她不仅是佐保子的憧憬与慰藉,更是促使佐保子真正承担自己人生、选择自我道路的支持者。佐保子将婚姻的失败视为对自己草率人生选择的惩罚,并立下决心:“我绝不会再轻贱自己。虽然现在我的生活仍依赖薰,但终有一天我会与薰平等地相对,彼此深爱,堂堂正正地生活在一起……”
此外,借由熏之口,表达了在现今女性进军男性领域的排斥,看透了上文所说的构造:“对许多男人而言,无法接受女同性恋,是因为她们侵犯了‘男性特权’。‘性’是男人的最后城堡,他们始终认为‘女人无法独立于男人而存在’,‘女人总是在等待着爱她们、追求她们的男人’……这是大多数男人的想法。”
这部作品反映了女性不再只是被迫接受“现实”,这在少淑女漫画中是首次出现的视角。“女性不再只是寄希望于美梦,而是开始主动承担自己的现实”,我想这一突破成为了女同性恋漫画开辟新的领域的契机。
名为女人的渗透压促使女同性恋并非只是性的禁忌,非只是闭锁性的互舔伤痕,非只是色情装置并将其连接到新可能的地平线的女同性恋作品倒底在何方?最后,我将通过分析1980-1981连载于《月刊Mini》的漫画《海边的该隐》来思考这个问题。
(这本杂志可被视为现今“少淑女”类杂志的先驱,遗憾的是它已于1996年末停刊)
故事从一边做服务生,一边在老式深夜咖啡厅弹唱(现今被称作自由工作者)谋生的森子在海滨小镇寻找住处时,遇到了从事儿童服装设计的佐野小姐而展开。二人一起喝茶,互相去各自的家里,关系逐渐密切了起来。在这过程中森子向佐野诉说他内心与母亲的纠葛。小孩后母亲曾将她的连比作丑陋的动物,并且嘲笑她穿上紧胸的衣服时笨拙的模样,这都成了森子的心理创伤。这使得她认为自己无法成长为成熟的女性,这种不安的象征性体现在她对于穿着裙子的抵触之上。随着交谈的深入,通过佐野一边否定森子,一边批评她母亲的推拉式谈话,森子逐渐接近自己所追求的东西,也逐步被佐野所吸引。
“其实你早就原谅了你的母亲,只是情感上一直未曾得到治愈。”
整理好情绪的展子穿上裙子,久违的回到家乡,“我想让母亲看到身着裙子的我。”
在佐野的设计获奖那天晚上,佐野感受到了展子的的心意,邀请她同床共枕:“我们一起睡吧。看来不经过这些环节,我们就无法成长,无论你我。”然而当展子坦言道:“我一直很喜欢你,也许从初见时我就开始喜欢你了。但是我一直担心我并非是喜欢你,而是将你作为母亲的替代品来喜欢。不够现如今我已经和母亲和解了,不会再有任何理由为喜欢你而感到愧疚了。”听到这番话,佐野的表情发生了微妙的变化。
在这次亲密接触之后,展子使出比以往更亲昵地靠近佐野,却被佐野拒绝。“从第一次见面时你就抱有那种想法,一想到这里我就觉得恶心。”佐野说。“那只是出于好奇…女人喜欢女人是不自然地,你是异常的。”
在感情的漩涡中展子拼命地思考着:“我到底为何生气呢,佐野已经说的很清楚了,是为了彼此地成长而不是出于爱。冷静点,如果任凭情绪掌控自己,那不就像对待母亲时一样了吗…我只是因为对方不爱我而感到不忿而已。”
“如果一直拒绝一个人…佐野心里会多么难受啊”抱着这样的心境,展子再次去见佐野。这次,佐野让他进了家门,却继续追问:“你不是也处于好奇心吗?(她是想听我回答“是”吗)展子试图回应,但是泪如泉涌,无法作答。
最后一行这样收尾到:
“自此我离开了海滨小镇,再也不曾回去过。”
确实,这段情节有很多种解读,有人会觉得佐野对展子的拒绝是对女同性恋关系等同于禁忌的体现,其他人会觉得“不过如此,与一般关系没什么两样”。
事实上,树村穗在接下来的作品《母亲的女儿们》中描绘了一个与《海边的该隐》极为相似的设定。即一个女性(同样有着“未曾得到母爱”的心结)对一位年长的女性心怀憧憬,并在对方的邀请下共度一夜,然而之后对方却变得冷淡无比。作品中,女友对她解释说,“她只是想稍微逗你一下,没想到你的感情如此认真,这让她吃惊了。”我也赞同这种解释,因为这种情况在男女关系中也屡见不鲜。喜欢一个人而想与之亲密是一回事,而将对方的真实情感接纳并延续关系则是另一回事。
正如《母亲的女儿们》这个标题所暗示的,树村穗确实对母女关系情有独钟,但这只是她个人的关注点,并非是女同性恋特有的心理。正如我们所见,与父母的冲突、家庭的不幸、孤独感,在少女漫画中是人际关系的基本要素,在描绘男女关系时也常常被强调(而且,如果说得不到母亲的爱就会成为女同性恋,那么得不到父亲的爱就会成为爱上男性了)。
那么,这部作品中所展现的女同性恋的新元素是什么呢?不同于男女之爱的类比,女性之间的爱所独有的要素究竟是什么?我认为,这是一种因为情感水位相同而产生的微妙的情感交流,这是异性之间无法实现的。尽管两人最终决裂,但这部作品仍将这种情感捕捉了下来。
至此,我们终于摆脱了“深红玫瑰与砂糖点心”这种刻板印象(不妨看看插图)。作品中的两位女性并没有特别出众的外貌,而是更像是我们身边随处可见的普通女性。
比如说,佐野的内心情感可以这样概括:“我作为服装设计师出师不利,尽管有人与我的才能相差无几(甚至略逊于我),却因出道时机被幸运女神眷顾,得以沐浴在光芒之中。”这种扭曲的情感一般情况下是人们不愿看到的。然而,展子却认为佐野是一个“对自己感情率真的人”,并说:“佐野有时看上去很心碎的样子。”对于展子不接受自己的性取向,也在佐野的内心深处有所体现。她佐野会拒绝展子的亲近,说道:“我可能是个不被爱的人吧?”她拒绝展子,实际上是因为曾有一名男性与她发生过性关系后和她疏远,最后将她抛弃的经历在作祟。
这时,我就会想起吉田秋生的《樱之园》。那里也确实存在着这样的,只有女性之间才有的微妙的情感交流。当志水一边为仓田的服装缝上缎带,一边说着“这样胸部就不会显眼了吧,我也因为胸部比较大,从小就感到很困扰……我一直觉得这是件坏事”时,以及当她说“我至今还清楚地记得那片就像有人用红色蜡笔在我的内裤上轻轻划过一样的鲜红血迹。我在浴室清洗了很多遍,一边洗一边哭泣。”时,我们是否都会感到一种深深的共鸣呢?
这里面,存在着一种只因是同为女性,因为共享着同样的现实,所以能够相互理解,因为情感渗透压相同所以能够相互交换的情感。并且,通过这种情感的交换,女性们有可能在不依赖男性存在的情况下,接受自己的性别。
难道展子不是因为佐野才能够穿上裙子的吗?在此之前,佐野曾说过:“还有另一种克服的方法哦,就是喜欢上某个男性,为了他而想穿上裙子。”当时,展子不是笑着说“啊哈哈,那真是太好了”吗?
在女性生活远不如现在自由的时代,与理解自己的男性建立“现代恋爱”曾是一线希望。但如今,如果认为只有这条路可走,反而会让女性感到不安。
当女性能够自己肯定自己的性别,更确切地说,是肯定自己的存在时,一个全新的世界将会展开。这是一种前所未有的社会景象。而现在,在女性向漫画中,虽然不一定是以女同性恋的形式,但像吉村明美的《麒麟馆涂鸦》一样,描绘了通过男性结识的女性超越男性关系,相互肯定彼此存在的作品越来越多。这让人们联想到女性创造的理想世界。
“Woman-loving”(ウーマンラヴィング)意味着女性自己肯定自己的性别。
女性之间的爱,其可能性并不在于幻想之中,而在于共同分享现实,并在这种联系中共同改变现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