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先要说的是,剑风传奇黄金时代篇作为长达12卷的大篇幅连载,动画化时有删减本身无可厚非。像巴基拉卡战、黑犬骑士团战这类显然是3p用来水篇幅的战斗,大河内删掉它们以使故事结构更紧凑,本身不存在问题,本文也不准备列出。本文主要记录被大河内删掉的、直接影响观众对故事理解、在一定程度上扭曲了原作意图的部分,也正因为此,剧场版《黄金时代》才变成了大河内的《黄金时代》。
1.黄金时代
一开始被删掉的是蛤蜊最重要的一段话,也是黄金时代篇的题解。所谓“黄金”是指“宇宙的黄金定律”:在这个世界上存在不受由阶级所决定的人间权力干涉的、被神选中的人,只服从神意之下命运的安排。


蛤蜊的这段话完全是一个加尔文教信徒关于“命定论”的发言。神在未来“已经”拣选了一批人,但身处现在的我们“尚未”可知,在现在与未来的时间狭隙之间(第五位福王费蒙特降临后,嘎子落入的现世与幽界的夹缝就被称为“狭间世界”),我们因对自己命运的无知而焦虑,又被这种焦虑催促着去行动,以寻找自己在现世必然得救的凭证,这就是蛤蜊所说的“我要试一试自己究竟是什么样的人”。
此外,基督教色彩的故事背景还提示我们注意一种“信念伦理”:在一个由神义担保的世界中,只要我可以最终得救,我于此世所行的一切不义,便都可以推脱给神的正义,以回避良心上的谴责,因为一切都是命运的安排。这种伦理观念对我们理解蛤蜊最后的选择会有帮助。
总之,蛤蜊的这段话(1)阐明了基督教色彩的故事背景;(2)暗含了一种命定论的时间状态;(3)揭示了一种由神承担不义的信念伦理,可以说是全篇的重中之重。大河内删掉这段话,某种程度上就改变了整个故事的理解方向。
2.嘎子的童年
漫画的黄金时代篇是从嘎子的童年开始的,但剧场版只用了一段闪回匆匆略过。嘎子童年的缺失,使得观众无法进入原作中角色某些微妙的情感体验。嘎子的童年至少包括以下几个关键部分:
(1)嘎子的身世和命运。嘎子是佣兵队长甘比诺收养的弃婴,他被甘比诺发现时,正泡在死去母亲的鲜血和羊水中。嘎子的养母在他年幼时患黑死病去世,养父甘比诺则在几年后的战斗中受重伤失去生活能力,这让嘎子被众人视作被诅咒的孩子、不幸的象征。
就像蛤蜊有自己的命运一样,天孤星转世的嘎子身上体现了另一种命运,也就是与蛤蜊“福王”的命运相对的“不幸”的命运。贝黑莱特的持有者必然会在绝望之中献祭自己的血肉,但蛤蜊“福王”的命运却决定了他不会被轻易击败,因此贝黑莱特就必须以嘎子“不幸”为养料,只有嘎子能将蛤蜊拖入不幸之中。“宇宙的黄金定律”在蛤蜊和嘎子相遇的那一刻发挥作用,而相遇本身也是因果律的一部分。在之后的降魔仪式中,丝兰同样提到了两人命运的奇妙接合。但大河内却删掉了嘎子“不幸”的命运,也就削弱了这种宿命感。

(2)鸡奸。嘎子童年时曾被养父甘比诺出卖给另一位佣兵鸡奸,这次背叛让嘎子对男人产生了阴影。巧合的是,蛤蜊年轻时同样遭到赫隆总督鸡奸,对同性恋有共同心理阴影的两人之间其实没什么卖腐的余地。
嘎子在剧场版刚出场时,弹开了其他佣兵试图触碰他的手。这个场景同样出现在漫画中,但必须结合之前的鸡奸才能理解。大河内将鸡奸部分删掉,却保留下这个动作,很容易让观众误解为是嘎子的孤高。这个动作是要与紧接着的、蛤蜊决斗胜利后捧着嘎子的脸说“我想要你”形成了一种对比(这一次嘎子并没有弹开蛤蜊的手):难以容忍男人的嘎子接受了蛤蜊的触碰,前后的反差更说明了两人命中注定的结合。(我觉得这不是基情,但我不否认3p公开的剑风原型中,女主角确实很像蛤蜊

)
(3)弑父。弑父意味着嘎子童年的完结,嘎子弑父后,漫画镜头一转就跳到几年后他与蛤蜊初次相遇的攻城战。这里不讨论嘎子弑父可能的精分含义(我觉得没这重含义)。弑父一方面强化了嘎子对自身“不幸”命运的确信,另一方面又与之后的暗杀白龙将军尤里斯形成呼应。
观众们可能会认为嘎子暗杀结束后的失魂落魄是由于他误杀了少年阿特尼斯,但看过原作的人很容易发现,嘎子对利用小孩并没有额外的负罪感,他自己还是小孩时就已经上阵杀敌在佣兵队中讨自己的薪水(这也导致他一直使用对孩子来说过重的、成年人的剑,最后形成了使用斩龙剑的战斗风格)。原作中阿特尼斯与父亲尤尼斯练剑的场景唤起了嘎子自己年幼时与养父甘比诺练剑的回忆,这再次提醒了他自己身负弑父的“不幸”。嘎子的失魂落魄是由于其沉浸在这种对命运的无能为力的情绪当中。正在在此时,他听到了宴会厅前蛤蜊与夏洛特公主关于“梦想”的对话。蛤蜊的话给了嘎子新的希望,即不再放任自己于命运中随波逐流,而是努力成就什么,并在这个过程中成为与蛤蜊对等的人。在删掉这部分的情况下,很难想象观众从蛤蜊的这番话中究竟感受到了什么。
3.启程的早上
多尔多雷攻城战没什么重要的内容,下一个被大规模修改的地方是嘎子离开鹰之团的部分。首先是嘎子与蛤蜊决斗时的心理活动:



蛤蜊自知没有能力胜过嘎子,因此从一开始就有杀了嘎子的想法。大河内剪掉这段心理活动,很容易让观众误以为蛤蜊是因为嘎子的离开而情绪低落。事实却是,蛤蜊并不是那么在乎嘎子,他的此时心理状态与他被囚之后对米特兰王的描述别无二致:他只是生来优渥,从未饱尝过失败的滋味。
这当然不是说蛤蜊从未失败,蛤蜊出生温达姆城的贫民区,奋斗过程中遭受的挫折不知凡几,至少我们就知道他曾被赫隆总督鸡奸。而蛤蜊应对失败的心理策略便是,以未来的胜利来填补现在的失败,将失败蔑视为自己“成功路上的小石子”。在赫隆总督身上,他先是将被鸡奸的失败转化为供养鹰之团的“胜利”,之后又通过攻陷多尔多雷、打败赫隆总督,彻底消灭了这块心理阴影。正是因为蛤蜊从未敢于正视失败,所以他才从未饱尝过失败的滋味。嘎子对此也相当了解,因此他在离开时认为蛤蜊可以快速抹平这次失败:

蛤蜊确实这么做了,对于这次难以忍受的失败,他迅速地想要在夏洛特公主身上品尝胜利的滋味。通过展现男人的软肋来勾引未经世事的公主,没有比这更适合掩盖嘎子带来的失败的事了,之后便是他夜闯后宫酿成大错。蛤蜊的心理建设依赖于透支未来的胜利感,当他再也没有未来可以透支时,他就不得不品尝失败的滋味,将血肉献给贝黑莱特。
此处删掉的另一个不太重要的部分是捷度向嘎子分析,蛤蜊必然不会迎娶卡思嘉,而是要同公主政治联姻。这充分说明了公主工具人的身份:蛤蜊在她身上寻找的并不是大河内蒙太奇剪辑后的情感慰藉,仅仅是在发泄失败的不满。而这次的发泄又必然会因为米特兰王的鬼父属性,导向更大的失败。鹰之团逃亡过程中蛤蜊对卡思嘉的所作所为,进一步说明了他自私、偏狭的本性——他仍希望通过在卡思嘉身上施展男人雄风来寻找一种胜利感的补偿。
最后一个被删掉的关键部分涉及到我们一开始提出的“时间状态”。嘎子离开温达姆后,骨叔首次出场并向嘎子预言了一年后的“蚀”以及“逃不掉的死”。骨叔揭示了一种矛盾的命运状态:一方面,骨叔作为神之手等“人外之人”的敌人,他提醒嘎子显然是希望阻止一年后的“蚀”发生(我们暂不讨论骨叔是否有其他目的,一般来说,向某人预言其命运,都是希望他能够避开自己的命运);另一方面,正是由于骨叔的预言,嘎子才在隐居一年后下山,正巧拯救了行将覆灭的鹰之团,救出蛤蜊,完成了降魔仪式的最终准备。这一块的因果纠缠很值得玩味,却被大河内删掉了,具体含义将在下一部分解释。

4.黑暗时代
跳过“蚀”的部分,直接来到黄金时代的结尾。漫画中本、黄金时代篇结束于骨叔宣告“黑暗时代”的到来,大河内删掉了题解又删掉了尾声,真不知道他是否看完了原作。

黑暗时代是比黄金时代更具有基督教色彩的概念,也是理解可能有的剧场版续集(虽然我们都知道没有,但片头动画毕竟出现了断罪篇和幻造世界篇的角色,蛤蜊说梦想还是要有的)的关键。黑暗时代是一个时间概念,指基督死后到他复临的时间。因为基督的死,此岸世界失去了与彼岸世界的联系,在缺少神的音信的年代,人们得救的希望变得幽微渺茫,因此是“黑暗时代”,这段备受煎熬的时间则被视为拯救到来前过渡的世纪,即“中世纪”。基督复临意味着黑暗时代的结束,届时彼岸世界将在此岸世界再现,即审判之后的“新创造”。
那么,我们要如何理解剑风传奇中的两个世界“现世”与“幽界”的关系?这就涉及到了开头所说的“时间状态”:神在未来“已经”拣选了一批人,但身处现在的我们“尚未”可知。基督教的时间观念处于一种“已经-尚未”的状态:拯救“已经”在未来完成,只是“尚未”到来。我们可以看到,蛤蜊的思维方式与这种时间观念是一致的,即通过笃定未来的胜利来忍受现在的失败。曼海姆将这种时间箭头由未来指向现在的合法性证成称为“乌托邦”,以区别于以过去的胜利证成现在的合法性的“意识形态”。也是在这个意义上,布洛赫称马克思主义是一种“乌托邦哲学”。
因此,现世与幽界的联系不在空间上而在时间上的,即幽界在时间轴的确定一点上随着历史的发展正不断地到来。以这种时间的组织方式,就有了造物与受造物的区分:造物主身处时间之外,面对的是“已经”完成的时间整体,其中拯救已然完成,每个人都有其时间轨迹、有其命运;受造物则身处时间之中,面对的是“尚未”开始的选择,但这些选择却早已被时间外的造物主探知。正是在这种奥古斯丁版本的古典相容论下,神之手和骨叔作为“人外之人”,才探知了部分命运,并就此做出了选择。只是作为时间中的受造物,他们依旧逃不出造物主于时间之外的最终探知,仅仅是凭借其自由意志获得了自己的命运。只有在这种状态下,我们才能理解骨叔的选择为何反而促成了最后的“蚀”。
而嘎子落入的“狭间世界”,就是现世与幽界之间的时间狭隙。在幻造世界篇,当幽界随着蛤蜊的复活在现世完全降临后,一个遍布使徒的世界中,狭间也就变得不再重要了。

到这里,我们便无需隐瞒蛤蜊的身份:所谓“第五位福王”、“可能转生成神”的人,就是耶稣基督。断罪篇讲述的是费蒙特在黑暗时代以蛤蜊的身份受肉复活的故事,蛤蜊的复临则带来了幽界和现世重合的“新创造”——幻造世界。格里菲斯,即“格里芬(狮鹫)”的变形,狮鹫正是近东基督教中耶稣的象征。
只是不知道,看完大河内的《黄金时代》,又有几位观众能从中发现隐含着的宗教联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