地址“Now I am become death, the destroyer of worlds.”
—— J. Robert Oppenheimer(1904.4.22~1967.2.18)
1945年,人类文明患上了一种新的病症,学名好像是叫做忧郁症(Melancholia)。从那以后,人们不约而同地变得沉默起来,或是更加歇斯底里;远古时代对于世界终焉的恐惧,如今得以具现化,悄悄驻进每个人的内心深处。那是人类种属的“末日应对机制”,通过将“绝望”这一化合物注入灵魂,提高在极端恶劣条件下的生存期望。一切的一切都始于这年初夏——人们只知道哥斯拉(Godzilla)从海中来。没有人知道为什么,没有人想过去问为什么。人类只是看到了发光的鳞片以及那压倒性的存在,就本能地开始了“还击”;结果祂满不在乎地踩扁了三个装甲师,并且把伊势神宫融化成一滩怪异的胶状物,最后还在东京铁塔上蹭了蹭背脊。
这一年,越南君主保大帝宣布退位,朝鲜半岛被分裂,英国军队收复香港,世界上第一台计算机完成,长岛和广崎相继在医院出生、相差不过三天。据说当时帝国大半的零式战斗机编队一齐出动,发疯似的朝哥斯拉启动自杀式突袭。轰隆的炮火声中,这两家人守在医院,到处一片混乱,各自的老婆又在生孩子,忙得晕头转向。所以长岛和广崎从小就为彼此间谁是姐姐、或者谁是哥哥而争论不休、大打出手。
长岛生了一头卷发,总是一副半睡半醒的样子,不过打理干净倒也算是标志的美人。她老是神情恍惚,一到上课就痴痴地发呆凝视窗外,老师不止一次心痛地问她:你这丫头成天到底在想些什么?后来学生们占领了学校,“哥斯拉进步主义”、“原子神教”等等激进运动、怪奇宗教如火如荼,她便一个人悄悄躲进图书馆,一边读书一边抽烟。每当这个时候,广崎就会心有灵犀地适时出现,装作偶然前来借阅的样子和她搭话。这就是她十七岁的时候发生的事情。
小学时,长岛对哥斯拉一见钟情。那是发生在1953年夏天的事。当时读卖新闻社社长正力松太郎提出了设立“日本电视放送网”的构想,于是日本电视台在8月28号正式开播,第一个节目是《追踪哥斯拉》。电视机画面轮番播放迄今以来的各种影像资料,并且时不时佐以危言耸听、添油加醋的各种阴谋论和神秘主义猜想,然后是“哥斯拉对策组”的研究顾问芹泽博士的超长采访录像。全家人紧紧围在电视机旁边,一边大口嚼着鳗鱼饭,一边听着从电视机内部发出的既飘渺又遥远的声音:
…我们认为哥斯拉的体内和行星的内部有着类似的构造。地球的核心缓慢地进行着某种反应,产生出巨大的能量,推动海洋、夷平山峰、引发地震海啸;哥斯拉这样巨大的生物如果要维持活动,必须要依赖于这样的能量。所以,也可以说,哥斯拉就是一种以星球为食的生物,和一般人的见解相反,哥斯拉对于人类本身并无威胁,也不会将人类当作食物。…倒不如说,哥斯拉简直就像是在拒绝“文明”这个概念本身、仅仅是为了毁灭“文明”而诞生的存在。
祂的背脊我们认为是一种散热装置,其体内温度恐怕高达上万摄氏度。通过将大量空气吸入肺中,在高温、高压的环境下将其电离成白热化雾气,然后再一口气吐出,足以融化现代最坚固的主战坦克前装甲板。为了支持自身呈立方增长的体重,哥斯拉演化出了匪夷所思的结构强度,炸药或子弹根本就无法伤祂分毫…
长岛此时并没有留意芹泽博士的高深见解,她全神贯注地盯着电视里面的巨大影像,看得出神:烟幕将天空染成一片漆黑,其间混杂着各种霓虹灯反光色、竟至于天空好似滴血一般。哥斯拉耸立其间,不成比例的巨大、缺乏现实感、简直是胡说八道的上帝的玩笑。
——好…好帅!
如同少女怀春一般的台词。全家人一齐喷饭。
ROLLEIFLEX 120 双镜头反光照相机,当时仍属珍惜品。大概是前来拍摄哥斯拉的德国记者的遗物,自从长岛在后山的废墟捡到这台相机后,就萌生了要自己拍摄哥斯拉的念头。广崎为此老是取笑她。广崎此时参加了陆军的预备军官考试,将头发剃成平头,再加上本身就细细吊起的眼角,看起来相当有气势。由于人类完全没有获胜的希望,所以政府啊军队啊什么的都开始变得随意起来,社会上弥漫着一股绝望发酵过后的甜甜香味。放学后,广崎会参加野球部的活动,不过因为人数不够,所以老是玩得不尽兴,再加上时不时会传来数十公里外的哥斯拉的吼叫声,把大人们吓得乱拉防空警报。
哥斯拉与其说是一种生物,不如说是一种现象,不,应该说是一种现象级的事件。此前人类历史上的一切事件,都有着“商量”的余地。人们以为万事万物都一定有解决的办法,都可以“得过且过”、“顺势而为”、“因势利导”,就像神可以被说服,或者魔鬼可以被收买那样——但是人类对于哥斯拉却毫无办法。祂就如同字面意义上一样:“无敌”、“没有弱点”。不管用上什么武器,不管想出什么计谋,全都没有任何意义。所有的常识在一瞬间崩坏:经济系统几乎被摧毁,社会被拉扯成游牧状态(因为要躲避哥斯拉随心所欲的散步路线);政府信用破产,政党全部下野;军队失去了存在意义,青年军官相继自杀;不只是军队,整个社会都笼罩在一种集体自杀的氛围之中,哥斯拉的吼叫漂浮在东京上空,好像钢筋撕裂的声音。以前曾叫嚣革命和战争的人们,现在的座右铭变成了“不要给别人添麻烦”,让人大跌眼镜。
普通人赖以存在的“日常”,其根基乃是永不停歇的流水线作业,不间断地抽取存在的细节,将生活架空,于是形成了一个最庞大的集体幻想,其信徒远超任何宗教。人们被劝诱去相信自己银行卡里面那个毫无意义的印度数字,或者自己每天填满的表格将会产生什么重大作用。然而没有什么理所当然的事,也没有什么非存在不可的事。人们从事的艺术或科学,其实根本就不重要;人们的生活,则是更加的无关紧要,就算不存在也是可以的。这时哥斯拉从海中出现,带来了世界的终焉。以前看得到尽头的人生突然就变得看不到了,养老基金和保险都成了废纸,不,甚至能否活到那个时候都不知道,甚至连活着的意义都不知道。一切都会毁灭,建造也就失去意义——奇怪的是,事情从来就是这样,只不过哥斯拉的存在将这个降解的过程大幅度加快了而已。每个人都被迫去直视死神。舞台的背景就这样倒塌了,于是“精神安定”的大人们立刻就坐在舞台上泄了气,这就好像本来是要从舞台上方降下“机械神”来救场,结果却不小心搞错、反而降下了“怪力乱神”。
东京铁塔的重建大概是人们最后一个工程,开工于1957年6月29日,1958年10月14日竣工。三分之一用于建塔的钢铁,来自被融化的坦克废铁。那一年,郊区的孩子们成立了“少年制铁俱乐部”。不过其中也有一位少女。领头的野村勉强同意长岛也加入进来,不过条件是她必须要剪短发。可惜全民炼铁的热潮很快就过去了,陆军的最后三个师全军覆没,少年们(以及少女)只好无所事事。此时正值忧郁症肆虐猖獗,但不知为什么,“少年制铁俱乐部”的成员们却无一受到影响。为此广崎提出了一个猜想,但是少年们因忙于讨论数学老师底裤的颜色而未予重视,只有长岛专心致志地记了下来:广崎的理论摘要地讲,就是说他们都是带有某种“记号”的孩子,是天生就能够在末日的极端状态下保持精神稳定的特殊人群。事实上,如果是在正常的世界,他们才是患有“忧郁症”的病人。
长长的夏天一去不复返,“少年制铁俱乐部”的解散也是之后不久的事情。大两岁的野村早早地加入了空军,后来却因为不满自杀式的突击政策而被开除,最后成为了野球选手在各地旅行。如今俱乐部的成员天各一方,就只剩下长岛和广崎两人,正死命骑着脚踏车,在废弃的东京公路上飞驰。事情的起因要追溯到三个小时前,天还没亮的时候。那时广崎看到长岛手拿相机偷偷溜出隔壁房门(没错,是青梅竹马的邻居),便知道她想要离家出走。此刻他的内心有着几种想法:1)这个白痴;2)走了也好,这种无情的家伙;3)反正我一个人也能生活得很好。随后他便背过身去,开始飞奔。
——喂,长岛,等等我,我跟你一起去!
刚开始也有过一段不怎么太平的日子。某些人的安全阀突然过载,变得歇斯底里起来,到处为非作歹,法律系统的瘫痪也纵容了这些暴力分子。但是不久之后,就连这样的人也渐渐消失了——因为没什么意思;被杀的人懒得反抗,被强奸的人也乐在其中。所以现在东京废都的治安好得可怕,可谓夜不闭户、路不拾遗,任何乌托邦都要以消耗第三者为代价方能维持,在这里的状态下依赖的就是哥斯拉的压倒性的威慑力。
东京的建筑群被撕扯成锯齿状,天空积累了终年不散的烟尘。长岛和广崎坐在一颗废弃的哑弹上面稍事休息。广崎问道:你为什么会爱上哥斯拉?
…我喜欢祂的自由,还有那容不下任何解释的威力…。你不觉得人类实在太喜欢解释了吗,他们还以为所有事都能慢条斯理的被理解呢。原本是连成一体的这个大地,被老人们用国界线划分成一块块的。为什么我们不能自由地在我们脚下的大地上行走,想去哪里就去哪里?他们凭什么把属于所有人的东西擅自处理?为什么不依赖于一些印在纸上的东西,我就无法存在?文明就是非自然,文明的本质就是虚伪,因此这个文明从一开始就是我们所有人的敌人。但人类却不可能回归自然,否则我们就都得回到树上生活。这个文明因其虚伪的同时也保护着我们,用日常的幻景替代死亡的现实,于是唯一的解决办法就是—— 神在一瞬间彻底毁灭文明。
他们离哥斯拉越来越近,此时天空降下了铁雨——螺旋桨战斗机不断从空中落下,就好像旧约圣经里面由神降下的灾难似的。哥斯拉的尾巴和爪子在高楼与灰烬中时隐时现,却总是不让人看清全貌。他们两人拼死跑向高楼顶层,风大得好像要把人吹走。长岛透过相机看见了——哥斯拉浅黄色的瞳孔,然而她却因为看得出神而忘记了拍照。后来他们才发现,原来相机早就坏掉了。他们一直追到东京湾,其间残余的零式战斗机编队也像苍蝇一般如影随形。好像嫌麻烦似的——哥斯拉随手就将帝国的荣耀们拍烂了。此时烟幕缓缓褪去,长岛开始发疯似的奔跑,不管广崎在后面怎么大喊大叫也不予理会。
哥斯拉的身体已经有一半没入了东京湾,一副好像很困的样子,似乎下定决心要回海底睡上一觉。长岛从烟幕中冲了出来,终于亲眼目睹了神——好似镶嵌在文明内部的异物,吞食星球的核心,仅仅是存在就让一切人类造物显得可笑的神。
——喂!吃了我吧!我想就这样被你吃掉啊!
如此声嘶力竭的全力呼喊。于是祂转向长岛,伸出舌头舔了舔她,沉默片刻,像是在试图理解眼前这个渺小的存在,随后就如同失去兴趣般转身游向了大海。留下长岛一人,像被雨淋湿一样孤零零地站在那里。据说哥斯拉的唾液几乎是由纯净水构成,由于祂并不进食有机物的缘故,所以也没有消化液。
广崎追了上来,见到长岛一个人在嚎啕大哭。两个人紧紧相拥。
这大概是我们的文明、我们的青春的衰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