引号仅仅是方便阅读,双重否定亦非我的本意——毕竟该书似乎打着“非”纯爱的恋爱喜剧的旗号,实际上又想肯定“另一种纯爱”,或者说“真正的纯爱”,本文标题的多此一举不过是顺着原作。但多此一举就是多此一举。
追悔莫及,或者说爱而不得,兴许是个“爱情”故事里经久不衰的主题之一。就算无需竞争,也总是可以写点分分合合,历经万难之类的情节。一旦某个环节、举止的失败与差错,都可能会让一段也许本该通向“幸福”的关系彻底完结,随后角色就容易进入某种自怨自艾、数落着自身和世界的不足不公;也许会幻想着自己能回到过去,作出正确的“抉择”。而讨论某件事的可能走向,批判行动的失误和欠考虑,亦可成为戏外法庭津津乐道的对象。
一直以来深陷于自我谴责之中的无疑是本作的男主佐藤博道,而这一特性似乎在相当的作品之中被冠以“关心他人”与“温柔”的美德。但作者试图构造的第一个批判,正是从一种所谓的理想型“纯洁关系”而出发:博道试图以“幸福”之名对女友上下其手,但被后者激烈地拒绝,并冠之以“恶心”,希望此事留待成人之后。即便作为正宫的姐姐似有明确而合理的解释——外遇的家庭背景与对身体关系的厌恶——这也不能让博道立马回心转意,仿佛遭受拒绝后的堕落、转向妹妹求爱从未发生过。
浓度不断升高的第一人称自叙之下,男主和妹妹在精微之处,寻找可以让二人的“不当行为”自圆其说的谎言与理由,逐一拼接。但所有人都可以滞后地明白,博道和妹妹的出轨似乎基于一种精准的直觉:姐姐晴香实际上沉浸于对“理想态”的爱恋;她对于“现实”的博道漠不关心,一厢情愿地认为对方可以满足自己,为她作出适当的对应与牺牲。此处轻松地为博道的“圣徒之心”扣上了第一道枷锁:好吧,也许晴香并非不爱自己,但自己的做法却令对方完全无法接受,对方也不可能以自己渴求的方式予以回应——前者让博道后续的爱意表达变得总是小心翼翼,后者则让他更加切身地渴求食色的被爱之感。那么妹妹时雨此时不入局又更待何时?
“姐妹”设定的核心,打从一开始就偏重于外表、肉体乃至气味的相同。当然,姐妹二人的性格截然不同,根本不是同一个人,但她们的外表实在是一模一样,这正是时雨介入的手段——博道对晴香的“忠诚”不限于“理念”,他仍渴求后者的肉体——时雨的手段自然是利用肉体来强化“理念”和“肉体”的分离,要求“忠诚”一起考量二者,于是才会运用“请在脑中将我想象为晴雨,充分使用我的身体”这般分裂而陷阱(毒)一般的叙述。
博道当然不是真的无法区分姐妹二人,仿佛他无法确定姐妹的物质差异与形而上学。应该说最为神奇的是,在三四卷的晴香逐渐迎来情节转折之前,博道仍然保持着令人难以想象的忠诚。他最多只是无法拒绝自身对于时雨的心意,而迟迟没有抵达为了回应她而放弃晴香的阶段。这一阶段也几乎是明示我们,该作试图拒绝一种所谓“后宫”(Harem)的走向。不论男女角,他们都不能接受一种“分享”,而是要求“独特”与“独占”:时雨可以放弃一切名分和称号,只为在博道的心中获得最为重要的一席之地;博道起先则是无论如何都不愿抛弃晴香,之后又想要摊牌,只想选择真心回应自己的时雨;最终,在晴香自缢和失忆的胁迫下,他觉得自己必须选择只想留住自己的晴香。
饱受“差异”困扰的实际上是姐妹二人:显然,可以随意构想出某种相遇次序和机会的不同,仿佛在不同地点和时刻,博道总是会爱上这个身体和外表,至于究竟是姐姐还是妹妹的灵魂“占据”了这一身体,实则无关紧要。除了基于某种直觉(或者也可以说,时雨必须明确感受到姐姐的“无感”,才能获得诱导出轨的哪怕一丁点的道德正当性),时雨的嫉妒似乎总是如此,总是“她(姐姐)明明只是先来了”尔尔,仿佛真是自己先来了又能怎么样。
要说妹妹好歹算是把这种想法阻断在幻想的层面,也就是出点大事才上上头,性情急转直下的晴香则是被这一差异的效用“设置”逼疯,乃至在印证姐妹二人的“本性”的类同:晴香居然认为,自己夺回博道的方式是“变为时雨”——时雨一定是在我没看见的地方,用和自己相同的身体骗诱了博道,所以我只要变得主动些、愿意献出身体,就能夺回后者的心。到了摊牌的关头,晴香终于不在乎什么身体道德和心理障碍,而是一心要把博道重新攥到手里——正如时雨一直以来的执着。但我们都知道这种变身的荒谬——医院判断病人是靠身份证,博道当然能一眼看出,眼前这相同装扮的姐姐根本不是妹妹。与之相反,后期的博道实则是越来越不去计较和忧虑外表上的相似——二人完全不同的用心跟前,这本就是相当多余的事情。
换言之,“姐妹”和“外表”的设定,始终是流于表面的“设定”,不如说博道终于鼓足勇气向晴香表明自己的移情别恋后,自知失败了的晴香很清楚,她几乎失去了一切可以翻盘的底牌:如果说打从一开始,这份外表和肉体是妹妹攻陷博道的武器,到了晴香这里反而彻底失去了效用。还是这句话,受这相同的皮囊困扰本就没什么道理。
可是这段关系从始至终也不只是皮囊的问题,仿佛把女主换成两个二重身的设定也能让故事成立。即便笔墨没有着重刻画,道德伦常总是纠缠着情节的推动和思量,只不过“姐妹”这一关系没有过度定义角色间的内心戏,让角色说些什么“我是姐姐/妹妹,我不该抢对方的伴侣”这种抽象话。但攻势猛烈而又决绝的妹妹,却总是非常关键的时刻表现出高度的被动性和妥协:她不求博道彻底斩断其与姐姐的联系,而仅仅是想要成为博道心中最为重要的人,至于名分什么的统统不要,这种时候她倒是有为姐姐和博道充分考虑一般;反观最后失去了一切(自称如此)的晴雨,直接选择了最为极端的捆绑手段——被车撞,随后失去了被博道摊牌的记忆,回档到自己认为自己仍和博道恩爱无间的阶段。非常直白,博道时雨二人当然清楚,纠结晴香是否自愿撞上车,假装失去记忆都无关紧要;有用的只是这一层道德枷锁——博道的坦白害晴香如此下场,赌他不敢再坦白一次,去选择隐瞒一切,陪在晴香身边;时雨也可以接受一切,就这么做好自己的秘密情人。这便是本文的结局:多年后的晴香和博道二人,表面上是幸福美满的夫妻,但每个周五,博道又会回到老家,和时雨待上一晚。
整理一下就能看出,这个下场仅仅是一个“最佳”的妥协,所有人都以稍加缺憾的方式得到了他们的幸福,连双方的父母都照顾到了——说实话,事儿闹成了这样父母还能一无所知,“现实性”而言也真是神人剧情。但问题正在于,这个样态与博道接受了自己对时雨的感情之后的情节并无不同:白天当好晴香的男朋友,瞒着自己和时雨的关系,晚上却又和时雨依偎在一起,总之只要私密关系瞒好了,日子就能过下去。
只不过这种事情果然还是瞒不下去,就算没有任何证据,晴香的经历和时雨日益渐生的嫉妒,也会导致她“奥赛罗情结”的发作,总觉得自己的男友已经被妹妹撬了。情节可以不断往后拖,但角色和事儿总是要爆的:晴香找上时雨,时雨终归还是爆了;面临困境的博道,在友人的劝说下终于决定和晴香彻底摊牌。从这个地方入手考虑结局的多样性也不稀奇。
可结局偏偏不是包饺子,也不是有一方最终失败,而是高度的妥协。即便如此,作者似乎仍然坚称,他所表达的是“执着”所带来的“纯爱”,是不顾一切伦理道德的纯爱,可与之自相矛盾的情节实在是太多——面对晴香玩的终极道德绑架,时雨博道二人似乎没有再来一次的勇气;一个终归是崩溃了,想着自己决不能再杀一次晴香;另一个则是一如既往地,居然支持这种决定,而理由也是一如既往,仿佛改变博道想法和决定就是在改变后者的人格——要是自己说多了两句,真害得博道再来一次摊牌,而不是抱着温柔懦弱的心,还在那里纠结、不敢行动,他就再也不是自己喜欢的博道了。时雨在关键时刻也总是保持着诡异的底线——局势大好了都还要扭扭捏捏,又说些什么自己做秘密情人就好,也就是晴香终于向自己摊了牌才硬气一回,好好数落起姐姐的种种不是。想着成为博道心中最重要的人,和自己贼一般的作法有何关联?若是从来没在乎过什么仁义道德,不谈三人行的可能,直接一脚把姐姐踹开又能如何?
博道的最终决定亦呈现出了相似的困境——应该说要不是博道这个人实在是圣徒之心,晴香也不可能随便撞个车就把博道永远拴在了自己身边。我们倒也不用先从博道那奇怪的忠诚,又或是从姐妹谁给的爱更多更好入手,好似要给他找些纠结的理由。反正他还是摊了牌,认认真真地想只和时雨在一起了。问题仅仅在于,他好像又把晴香自残的原因彻底归咎于自己——可为什么又因此决定就这么陪着晴香演一辈子的戏,仿佛再说一次也会有同样的结果,不会有任何回旋的余地?没有任何多余的交代,文末直接一转多年后幸福美满的生活,似乎仅仅是为了告诉我们,这出抽象的恋爱大戏的切场间隙,有对真正纯爱的男女得以在每个周五的夜晚,享受优雅而弥足珍贵的温存。
都不需要搬出“批判的批判依然是批判”这种老话,本作让人失望的只能是这个似乎令作者本人窃喜的结局,仿佛自己真的在构造一对超越道德,只为追求幸福的情侣。如果只是依附现存的道德观念,随后一边说我要摆脱它们,一边又做些与之妥协的蠢事,那当然要付出应有的代价——是的,本作的结局既不是有一边受伤,也不是有一边终于放下,转而鼓励姐妹、终成眷属(作者后记原话)的包饺子,它只是一份造型和味道都不太一样的饺子。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