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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全文翻译】我从去不了学校,到创作出《那朵花》与《心欲呼喊》


2025-1-12 21:12 /


总编辑:阿市
翻译:小猫突击、青壳甲虫
校对:红霜麦结
译者注:《学校へ行けなかった私が「あの花」「ここさけ」を書くまで》为日本著名动画脚本家冈田麿里于2017年推出的自传体著作,由文艺春秋出版,后改编有前田敦子主演的同名电影。本书暂无官方中文译名,故此处采用自主译名《我从去不了学校,到创作出<那朵花>与<心欲呼喊>》,全书正文共14章,以及序章、尾声各一章,译稿约九万字。因工程浩大和水平有限,翻译中难免有讹误之处,欢迎各位朋友提出宝贵的意见,也欢迎冈妈粉丝动画爱好者们在评论区留言讨论!
书源为文春e-book,自购于日本亚马逊kindle商店,如需购买请支持正版。
感谢曾为本次翻译计划作出贡献的朋友们!
#1 - 2025-1-12 21:15
阿市


序章 心灵想要大声呼喊。

手机的来电铃声,还是要谨慎地挑选。
在休息室旁的昏暗走廊里,几个人正来回奔跑,好像是在寻找着谁,而且脸色都不太好。无论他们说什么,结尾大都带着一句“非常抱歉!”。在如此严肃的景象背后,是不绝于耳的手机铃声,但响起的铃声却都是些动画片头曲,或是《勇者斗恶龙》的升级提示音,又或是《必杀仕事人》的主题曲……
这些毫无紧张感的铃声,使紧张的空气变得愈发奇怪。

我担任脚本的动画电影《心灵想要大声呼喊。》即将完成之际,团队决定在作为故事舞台的埼玉县秩父市举办一场先行放映会。活动的地点,是一个名叫缪斯公园的户外设施。监督长井龙雪先生和我都出席了活动,我的出场总算是结束了。之后就开始了正片的放映。然而,正当播放到剧情高潮的重要时刻,器材出了故障,画面突然中断了。
盛夏的黑夜里,观众们一直坐在座位上等待放映重新开始。
2014年8月末,正是像蒸笼一样闷热的季节。秩父本就交通不便,更何况活动地点还在出了列车站后,必须换乘公交车才能到达的山上。并且由于这场活动在晚上举办,如果时间推迟,那么从外地来的人们,就都赶不上回去的末班车了。我听说,也有许多观众在来之前就预想了赶不上末班车的情况,并做好了在这里留宿一夜的准备。因为这是一部原创作品,所以没有观众知道故事内容是什么,而他们却愿意为了这部连是否有趣都不清楚的作品,花费这么多的精力和金钱,不辞辛苦专门跑来这里参加先行放映会。可现在却出现了意外。

声优们和监督长井君,在问答环节结束之后,便乘车回东京去了。长井君因为熬了一通宵,所以我想,当他沾到椅子的那一刻,就会脱掉鞋在座位上盘起腿,开启爆睡模式吧。
我因为放心不下而不想回去,所以和现场的STAFF们一起留了下来。正因如此,面对突如其来的事故,我便成了“需要照顾的人”。虽然我什么也做不了,但大家从不知所措的我身边经过时,还是会向我说“冈田女士,非常抱歉!”“冈田女士,我们会想办法解决的!”。
无论如何,我不想一直被这样道歉,也不想引人注目,就连“冈田女士”开头的句子也不想听到。为了逃避这种不舒服的感觉,我躲进了一个没人的小房间里。在这里,我明白了大家都向我道歉的理由。
我的脸,涨得通红。
房间的镜子所倒映出的脸,看起来像是快要哭出来,或者想要生气的感觉——总之浮现着似乎下一秒就会晕倒的潮红。一边看着镜子里通红的脸,我又一边在想“确实老了不少啊”这一无关的事——已经是就算哭也感觉不到一丝丝可爱的年龄了。想到这里,感觉更惨了。
正在这时,我收到了执意让我招待她来的姨妈的邮件:
“还没开始吗?大家都在等着呢呀。”
今天,母亲也来了活动现场。迄今为止,虽然我来秩父出席过很多次活动,但我一次也没邀请过她。因为,我不想让她看见我登台时不太擅长说话的怂样。
例如现在失败的样子,就更不想让她看见了。

“真的非常抱歉!"
门外传来制片人斋藤俊辅君的声音。
“冈田女士明明那么用心地准备了,实在对不起,我们绝对会想办法的!”
斋藤君有时会说出这样十分热血的话。虽然这次事故并不是人为的,但他认为这是自己没有做好后勤的错,所以他比别人更加自责。我一点也没有要责怪斋藤君的想法,如果可以的话,我甚至想鼓励他。
但,“已经可以了”——我只能说出这句话。
我不太擅长交流,当我想表达一个东西的时候,虽然话语好像已经在喉咙里了,但总会有三个甚至四个以上的想法浮现出来,而我则会迷失在这些想法里。究竟哪个是正确的?哪个是不正确的?正因如此,碰上这种要马上给出答案的情况时,我就会因为着急,而做出不恰当的回答。
在我将脚本家作为职业之前,我一直认为这是一份孤独的工作,“独自用精雕细琢的语言,将最符合自己的想法用文字表述出来”。
但实际上并不是这样。
作为动画脚本家,你必须与他人沟通,必须与他人碰撞,必须“说出”自己的想法,而非仅仅是写出来就算结束,否则就无法胜任这份工作。

《心欲呼喊》在制作时遭遇了很大的困难。
因为原创动画电影的制作,如果脚本没有率先完成的话,其他部分的工作都无法推进。而我负责的脚本部分就遇到了障碍,导致工作难以进行下去。
长井君的意见总是与我有巨大的分歧。在此之前,我们有过好几次合作,所以互相都比较熟悉,也没有社交礼仪的顾虑,这导致了事态的恶化。
我说出了“开什么玩笑”“不可能”“可恶啊”等不顾及场合的暴躁发言。尽管这次作品的目标是要创造“温柔的世界”,但现实世界却烦躁得能让人胃酸上涌,吐的到处都是。每天早上睁开眼,都觉得世界一片阴霾,头晕目眩,仿佛大地都在摇晃。
人物设定兼总作画监督的田中将贺先生没有来参加这次活动,就是因为和作画团队在死线前一起拼命完成了最终的作画修正。如果我和长井君能够顺利的好好完成工作的话,他们本该有更充裕的时间。

即便如此,不可思议的是,我对这部在郁闷和纠葛中完成的脚本产生了一种奇怪的依恋,这种依恋反而是在现场被积极的光环包裹时不会产生的。对我来说,《心欲呼喊》俨然已是如此重要的作品。
当我们终于翻过了大山,松了一口气的时候,就发生了放映事故。
一想到观众们满怀期待的样子,我的胃就开始绞痛。
我开始了脑内妄想。现在就到台上去,向观众们土下座行礼道歉——真是抱歉,劳烦各位特意前来。
但是,很快又跳到了别的幻想中。大大的写着长井君、田中先生和我三个人的名字的作品,不知为何却只有我出场,或许会让别人觉得我在抢C位。在座的观众,也可能有喜欢我们三人合作的作品,但却很讨厌我个人的人。
并且,以我现在的精神状态,大概会变成一边哭一边道歉的状况。如果那样可真就太可怕了。我幻想着下面的人会骂我“老太婆哭起来真恶心”“让声优出场呀”“麿里果然是情绪不安定的自恋狂”等越来越激烈的话,从这个房间里走出去的勇气也被渐渐消磨干净。

就在此时,我突然意识到。
和从前的自己相比,我果然没有丝毫的改变。
和在秩父生活的时候相比。和在群山环绕而形成的盆地深处,由墙壁包围组成的房间里一动不动的那时候相比。
对于自己的籍贯是秩父这件事情,我一直说不出口。虽然在推特或网络中这早就不是秘密。但,我就是不能从嘴里亲口说出来。在采访用的个人信息旁边如果写着“埼玉县秩父市出身“的话,我会把它删掉,这种行为每次都让我觉得很难过。
为什么那时候的事情一直让我无法释怀呢?

我走出了房间。虽然没有什么能帮上忙的,但总之先出去吧。根据我那时候的经验,如果不这样做的话,会陷入精神内耗,被越来越难过的情绪所包围。
走廊里已经空无一人,变得安安静静。从这里到活动会场的最短路线必须要从走廊尽头穿过大厅。但STAFF们都在大厅里严肃地商量事情,我不想从人群中穿过,所以选择从后门绕开。
打开后门,周围出奇的安静。
其实百米开外就有成百上千的观众。但是,在这只能听到盛夏昆虫的鸣叫,更增添了几分寂静。
映入眼帘的只有满眼的绿色。这个公园是我高中时代建成的设施,对我来说并没有熟悉的亲切感,只是小学郊游时曾经来过附近的寺庙,没有什么快乐的回忆。能记起来的事情,最多也就是和当时带队的孩子相处的不是很愉快,害怕被孤立,担心是否会一个人吃便当这种程度。
总之,先绕过停车场去会场吧——心里虽然想着要快点过去,但果然因为紧张而迈不开腿。回过神来,手脚都被蚊子咬了好几个包。
我在蚊子咬的包上,用指甲掐了好几个十字叉。
叉、叉、叉……就像是给我自己打上的标签,叉。我想起了某个人曾对我说过的话——
“冈田你不是没资格做人,你是做人太失败了。”
#2 - 2025-1-12 21:23
阿市


第一章 学校里的容身之所

文部科学省似乎将“一年中有30天以上缺席”定义为“不登校”。这样看来的话,我真正变成“登校拒否儿”是在小学高年级的时候。(译者注:“不登校”和“登校拒否児”,考虑了一下还是不作特殊翻译,保持原汉字)
我为了找病假理由而绞尽脑汁,例如故意晾着肚子睡觉,做梦都在想着感冒。早上醒来,如果发现没发烧也没拉肚子,就会拿体温计在被窝里使劲摩擦,然后直面摩擦产生的热不能调节体温计这个残酷的事实。又想着放进热水里试试吧,结果向厨房走去的时候被母亲发现,于是支支吾吾说出“那个,体温计上有点脏,我去洗洗啊”这样奇妙的借口……背负着压力,用乱七八糟的装病理由,承受着母亲冰冷的视线,好歹算是成功让自己一周至少能有一到两次逃学了。
当然,同学和邻居都看透了我是在装病。但是,我并不认为自己是官方意义上那种登校拒否儿——虽然无需否认我的行为完全符合字面意义,而我却不想被这个定义所带来的严重负面影响缠住。
当时,学校里很流行“十次问答”的语言游戏。
“重复说十次披萨。”
“披萨披萨披萨……”
“那么这里是?(指着手肘)”
“手萨……”
“哈哈哈,是手肘啦!”
“哎呀讨厌!上当啦!”
同样的话,重复说上十次,脑子就会短路。那时候,小学生们热衷于玩未知的语言游戏。许多杂志里也登载着十次问答之类的游戏。最开始我也乐此不疲,但在络绎不绝增长的问题中,出现了一个不亚于给人施加诅咒级别的问题。
那就是“东京咖啡(译者注:toukyoukohi)”。
“重复说十次东京咖啡。”
“东京咖啡东京咖啡东京咖啡……”
“那么,请假不来学校叫什么?”
“登校拒否(译者注:toukoukyohi)”
“错了!是缺席啦!”
同学们尤其爱对我出这个题——如果我表现出一点点不好的脸色,那等于变相承认自己是登校拒否儿了。所以,为了遇上“东京咖啡”时自己能秒答“缺席!”,我便在脑中反复模拟训练,避免后面的麻烦事情。
——“没事!我还算不上登校拒否儿,应该是勉强过关了。”
就这样,我一边徒劳地鼓励自己,一边争分夺秒地逃学。这样的日子一直持续着。

事实上,大家对我登校拒否的状态没有丝毫怀疑。
在那个不登校还不是主流的年代,除了我以外,没病却经常请假的孩子,全校大概也就一两个。并且,我缺少成为登校拒否儿的一个基本要素——
那就是,遭遇校园霸凌。
虽然不是完全没被欺负过,但那时的学校中,诸如“无视”一类的轻微冷暴力随处可见,霸凌者以外的孩子都会无差别遭遇。在各种各样的压力中,只有我用逃学这一行动来确定自己被霸凌者的属性,但也没有什么真实感。
“麿里你为什么不来学校呢?”
偶尔会听到这样的问题。我每次都极力解释自己体弱多病。虽然每次也都会面对完全不相信不理解的眼光。

我成为霸凌者的目标,并且意识到这种现象的存在,是在低年级的时候。
我运动神经很差,吃饭也很慢,是孤僻害羞的性格——几乎是从小容易被欺负的孩子典型。那时,我在教室里走路,就会有脚伸出来绊我;把闪亮亮的可爱铅笔带到学校去,就会有人强迫我交换,然后换来一只印着《小甜甜》中神秘女的小铅笔;过分的时候,还会有人说“拿过来!”就把我的东西强行夺去给别人。上完体育课回教室后,同学的笔盒、理科教材一类的东西满满的塞在我的抽屉里,“麿里是小偷!”这样的声音此起彼伏的声讨着我。
放学后,霸凌者们就会把我围起来,将我带到操场上。缺乏运动神经的我没有办法爬上攀爬架,明明知道这一点的他们却还是强硬的让我去爬,然后欣赏我狼狈的姿态。
“这都做不到啊!”“不是吧?这都不行啊!简直是笨蛋!”
我被这些贫乏的词汇表里蹦出的辱骂语句不断地嘲笑着。我紧紧地抱着攀爬架,快要哭了出来。或许我努努力真的能爬上去?但当我失败时,那些嘲笑声又席卷而来。想象着之后会有更多新的嘲弄方式,我无法面对未来将要遭受的屈辱。
那些人的身后,是黄昏里黑影叠错的秩父群山,包围了一切,宛如巨大的牢笼使我无法挣脱。
“我是逃不掉的!”这一强烈情绪驱使着我,我反而咬牙跑了出去。
“麿里!站住!”“太狡猾了!你这个卑鄙的家伙!”
霸凌者在背后尖叫,我不顾一切的朝前奔跑。我跑得很慢,所以害怕被抓住,但非常意外,也许因为拼了命,身体里沉睡的未知运动能力被激发出来,我竟然从他们的手底下逃掉了。
一口气跑到学校附近陌生公寓的停车场。在小卡车的阴影里,我屏住呼吸一动不动。直到天完全黑下来,我确认现在已经是小孩子不能外出的时间了,于是便起身回家。母亲已经担心地站在玄关前等我,她说那些霸凌者来家里找我,还告诉她“麿里不见了”。
那些人好像还在哭。我突然觉得一阵痛快,不由自主地大笑起来。
“怎么会这样,真是笨蛋啊!”
从那时开始,尝到了甜头的我只要觉得不能忍受时,就会想办法逃走。
有一次,在放学后的扫除时间,我被关进了放扫除用具的柜子里,然后我躲过监视的男生的眼睛,逃出了学校。
我害怕在换鞋子的时候被追上,所以直接穿着拖鞋逃走了。没头没脑地跑到了一条路上,路边就是某位霸凌者的家。一个正在晾衣服的老太太疑惑地问我:“你怎么啦?”——穿着拖鞋,在还没放学的时间,一边哭一边跑的小孩子,怎么看都是非常奇怪的。
我在心里直接愤怒问候了她全家:
“就是被你的孙女欺负了!死老太婆!”
在那一瞬间,我的心脏强烈地收缩了一下。
事实上,我什么也没说,慌慌张张的加快了逃走的速度。平时就算是在心里,我也尽量避免使用脏话和让人受伤的话,所以一旦用了那些话,我就感觉到了心跳加速的紧张感。

基本上,我属于不擅长表达自己想法的孩子。
在攀爬架那件事情上就是这样。因为自我意识过剩,我会提前为自己想象一个痛苦的未来,“如果这样反抗的话,就会被报复,结果就会变成那样”,然后想得越来越恐怖,变成自己吓自己的精神内耗。
最糟糕的情况,是在冬天刚开始的时候。
下课后,我变得不敢去厕所,不是因为害羞,而是害怕如果我去了厕所,就会有人对我说“那家伙去厕所了”“好臭”“屎女人”。
各种各样的戏谑声像漩涡一样,我很想解释我不是去拉屎,我只是想去尿尿!虽然我已经尽力在忍耐,但还是没能忍住,决堤了。
“麿里尿裤子了!”有人惊呼。
座位附近的霸凌者一脸惊讶地看向我这边。嘴里好像说着什么,一定是在说比“屎女人”更过分的话。啊……我不想听……在这瞬间,我叫了出来。
“——你这个恶魔!”
然后,我不停地哭了起来,赶来的老师询问我发生了什么时,我也只是不停地重复着“恶魔”这个词。椅子下面的那滩尿,渐渐的失去了温度。
第二天,我问母亲要了给肚子保暖用的护腰。
因为班主任说“肚子觉得冷的话,就会想尿尿,你带上护腰吧。”并且还说“麿里你就是因为怯生生的,所以才会被欺负。”
这时候,我已经开始每个月有那么一两次装病逃学了。

当然,装病并不是那么容易。
我们家是外公、母亲还有我三个人生活。外公虽然沉默寡言,但却是个很严格的人,逃学的那天早上会被训斥,但是过后就会被无视。对于孩子来说,被同年龄的人无视,就会受到精神上的伤害,但是被老人无视,反而没有那么难过。
年仅二十几岁的母亲,对开始逃学的女儿有着过激的反应。母亲会揍我,还威胁说“这就是不上学的下场!”——例如不给我饭吃,或者让我挂着“我逃学了”的牌子去外面罚站。
有一次,我背着书包被关到门外,班里的孩子一边叫喊着“抓住麿里”一边上来追我。因为我跑得慢,所以干脆放弃逃跑,直接抱住附近的电线杆不撒手。其他孩子纷纷跑来一个接一个抓住我的身体,像拔萝卜一样想把我从电线杆上拉下来……仿佛田园牧歌式的场景(実に牧歌的な光景)。我绝望了,就死命的抱住电线杆,导致手上到处都是渗血的擦伤。
母亲只是茫然地看着这一切。我接受了“原来她不会来救我”这一事实的打击。但对于自己都还很年轻的母亲来说,自家孩子突然有了成为问题儿童的征兆,这似乎也是应有的正常反应。

她也按照自己的想法考虑过要如何缓解这样的状况。那年的12月,我们家举办了圣诞聚会。由母亲主办,并且邀请了好几个我们班的同学。
母亲在便宜货圣诞树上做了装饰。在小袋子里,装着人物橡皮和铅笔一类的、我曾被霸凌者抢走过的东西。
那时就我就明白“母亲在收买人心”。如果不给周围的人好处,那我还能和谁交朋友?那些被抢走的悔恨东西,又在这里被赠予给别人。这一瞬间,不甘和愤怒混合在一起,让我失去了控制。
我对母亲哭喊道:“不要做这种事!”
然后紧紧抓住拿到礼物的孩子,让他把东西还给我。可是不仅没能如愿,还让周围的气氛变得非常不愉快。圣诞聚会在尴尬的气氛中结束了。
直到大家都离开,我还是哭个不停,母亲生气了,那时的我无法理解那种心情。时至今日我比母亲当时的年龄还大了,便能懂得她曾经的苦心。现在的我一定会抚摸着母亲的头告诉她“真是辛苦你了。”
自那以后,母亲就算知道我逃学了,也没有再追问过原因。

在即将升学的那个春假里,我下定了一个大决心。年幼的我认真思考了自己会被霸凌的原因,然后认为最重要的是因为我性格怕生内向,以及运动神经不好。但是,应该还有其他原因。那时的我得出的结论是,我也许看起来有点自命不凡。
曾有一个对我实施过霸凌,但并不是主犯的女孩来我的家里。当时她对我说“麿里你不是公主吗,我还以为你住在更漂亮的房子里呢。”我外公曾经营过一家染料店,据说以前称得上是小康,但当时店也已经关门了,只能依靠积蓄生活。不过,曾经享受过大小姐时代的母亲的妹妹们,现在都在东京工作,也经常回老家来探望,所以我想我也受到了她们的影响。
姨妈们对我的服装很挑剔。大部分孩子都穿着学校指定的运动服,而我根据姨妈们的意愿,穿着衬衫和裙子,虽然我周围都是些不用纸而用衣服擦鼻涕的孩子,他们的袖口总是油光光的……
姨妈们都是秩父出身,语言却使用得非常漂亮。秩父方言非常有风土味,不仅是男性,连女性也说话也很粗俗。名词前面不会加上“尊“或者“请”一类的美化语。姨妈们并不经常在老家生活,导致我的说话就变得半土不洋。附近的婆婆还曾经“麿里你话说得太复杂了,弄得我的头晕乎乎的”这样对我开过玩笑。
这样的情况,持续到了我一年级。
总之从现在开始,在语言的使用上变得粗俗吧。在词尾加上秩父方言里的语气后缀。也不随身携带纸巾或手绢,吃饭时也不要把剩饭全都吃掉,还要说“再给俺来一碗!”这种傻话。不管怎么说,被当成笨蛋来欺负的都是老实的、感觉还没有从宝宝时代中走出来的孩子。那些粗暴的、强势的、凡事一味向前冲的孩子们总是掌握着权力。另外,有自己特长的孩子也很强。对我来说的话,擅长的事情只有一件,那就是看书。
我的脑子虽然不是很聪明,但是意外的能读懂汉字。大人才看的懂得汉字我也能看懂……虽然想象中应该是这样,但实际上只是我的幻觉,事实上几乎都读错了。总之我看书的想法很强烈,不满足于面向低年级的儿童读物,反而看起家里姨妈的小说。一边抑扬顿挫声情并茂地朗读着,一边沉浸在小说的世界里。
就以这个特长为起点吧,我下定了决心。

升学后,在第一次国语课堂上,我的机会来了。
“有不会的汉字可以直接跳过,有人想来读读看吗?”
老师这样说道。我怀着非常紧张的心情,大胆地举起了手。之前和我同班的同学用一脸吃惊的表情朝我这里看过来。
然后,我大概,流利地读完了,应该是吧。
那时候,教室里的空气,变得不一样了,应该是吧。
在别人眼中看起来是什么样子,我不知道。但是,这是我有生以来第一次做出的,有主观能动性的决定。从自己的视角看来,现在的我不再是那个畏畏缩缩的内向的我,朗读时的我仿佛成为了聚光灯下的焦点。
下课后,我被老师表扬了。同学们也纷纷称赞“麿里你好厉害!”“你的朗读声音很嘹亮”之类的。我觉得找到了自己的活路。所以,国语被我当成重点科目,加强了对它的学习。
这样一来,我也变成了脑子还不错,偶尔也会发发言的人。脏话也要适度说说,校服外套的袖子也要油光光。遗憾的是运动神经就没办法了。所以在这个跑得快的孩子们掌握着实权的乡下教室里,按照等级制度来排的话,我大概在中下阶层安稳地活着。
#3 - 2025-1-12 21:27
阿市


第二章 不知道该向谁问好

对于原创动画来说,人物的性格设定非常重要。
即使你有一个想要讲述的故事,也只能由登场人物来推动。人物性格随着故事的展开而成长变化的话,会使作品具有一种真实的魅力感。但是,如果人物的变化并不是出于成长,而单纯是因为设定上的失误,导致形象崩掉,故事就会进行不下去,也无法呼应最初的设定,产生很强的闭塞感。

获得了与之前不同人设的我,就这样慢慢悠悠地长大,在五年级的时候终于开始了本格的不登校生涯。
那时班级常有扰乱课堂秩序的情况,像漫画里描绘的那种霸凌事件也屡见不鲜,特别是男生们十分过分——在跳马箱子上用膝盖去顶别人、到社会科的准备室里长时间正坐——总之都是以暴力为主的行为,旁人看起来真的很恐怖。
和他们比起来,女生这边的霸凌显得和平多了。基本上就是无视或者说说坏话。相对于肉体上的伤害,我从心底觉得精神上的伤害要轻松多了。
而且,班里存在着几个小团体,里面也有等级差异,每个小团体里都有头头。就算逃离了这个小团体,也难免会在其他地方被欺负,所以会打消离开的念头。
我属于班级里某个不起眼团体里的一员,但这个团体也存在相同的情况。头头只要发布“不准和〇〇说话”的命令,成为目标的你,在课间休息的时候就会变成孤家寡人,并且会被说一些有的没的坏话。这一切都是轮流制的,只要老实等着这一波风浪过去就没事了。即便如此,也每天都会担心是不是该轮到自己被孤立了,这种精神内耗的日子很难熬。于是我逐渐从一个月逃学一两次,变成了一周逃学一两次。

那时候,我有两个精神支柱。
在升上五年级之前,我转眼间开始长得又高又壮。因为身体的底子还行,所以不管是横着还是竖着都开始急速成长,男生们给我取了个外号叫做“格雷姆(ゴーレム)”。
“格雷姆”的出处是《勇者斗恶龙》——一直守护着成为废墟的梅尔基德城的格雷姆,既孤独又有着怪力。它的设定是,在它面前吹妖精的笛子就会睡觉,所以男生们经常在我眼前吹竖笛。然而,不管他们对吹竖笛还是吹唢呐还是吹小学校歌,我都不会睡着,为了不辱“格雷姆”之名,我抓住这个男生的脖子利用体重带来的蛮力将他扔了出去。
拥有怪力这种粗犷的人物设定,是我低年级时所不具备的,但我非常感谢它。它让我不用再去考虑怎样减缓精神压力。只要和男孩子们去踢踢足球,精神压力就会得到舒缓。

另外一个救赎,是班主任老师押田先生。
他是位留着条形码发型,刚刚步入老年,性格中庸的老师。孩子们基本上都认为他好欺负。男生们在课堂上联合抵制上课,和老师顶嘴。
“别别别……别这样!“
一紧张就会口吃的老师,在学生们面前总是显得呆呆的。
体育课的内容是单杠的时候,押田老师总是上前去做示范。于是他的条形码头发就随着动作轻飘飘地上下翻飞。大家都发出“哇!哇!哇!“的高兴声音,押田老师可能误以为大家是惊叹于他的单杠技巧,所以不停地做着示范。不,说不定也有可能是因为意识到了学生喜欢这样所以才故意逗大家高兴的。
对于常常不来学校的我,押田老师也没有歧视。
并且在每个年级推选出健康优良孩子代表的时候,他推荐了我上去。虽然并没有被选上。
“麿里你又壮、学习又好。怎么就是有蛀牙呢……“
老师对于我没选上是因为“有蛀牙”这一理由感到非常的遗憾。我经常请病假逃学,身体很健康可能真说不上吧,运动神经在班里也是倒数,但押田老师没有把我当做“问题儿童”来看待的态度,给了我很大的心理安慰。

我有一个志同道合的朋友,跟我一样是押田老师的地下粉。那就是我的同班同学阳子。
我们两个独处时,一定会说些关于押田老师的事情。我们总会带着粉丝滤镜去讨论各种和押田老师相关的事,总是笑到肚子疼,并且每次讨论的最后,我们一定会说:
“真想成为押田老师那样的大人呀!”
“恩,是呀!”
温柔,不会让任何人受伤。虽然不能解决根本问题,但是只要他在,就会让人感到非常的安心。如果世界上都是押田老师这样的人就好了,那将会是多么美好的世界呀……我在心里偷偷的这样觉得。
阳子其实也和押田老师很相似。

阳子是我非常重要的朋友,可是这份重要的感情却在我的心中开始扭曲。
从外观来看的话,她和我还蛮像的。幼儿园的时候还发生过我的母亲把阳子认成了我这种事情。身材、身高、发质都很像,并且幼儿园时我们都是长发,我俩的头发都像浓密的干滋滋的稻草。
阳子的头脑也不是很聪明,也就运动神经比我好一点,但还是倒数。她经常穿着奇怪的土色长筒袜,也没有我认知中可以用作免受欺负理由的“独特优势”(“自分だけの得意分野”)——阳子并没有擅长的领域,可是她却与我有着本质的区别。
她是被周围爱着的孩子。
我所在的小团体里,以头头为首,大家都爱和阳子玩;大家都会轮流被孤立,而她却不会;甚至还有平时看起来非常老实的孩子,在“阳子争夺战”中不惜自己受到伤害,也要去顶撞老大。
那时候,我在宫泽贤治的诗里找到了一首非常适合阳子的诗,我兴奋得不行。

不畏风,不畏雨,不畏冬雪寒冷,亦不畏夏日炎炎。
身体康健,涤除欲念,不怨不尤,乐天知命……
世人笑我太疯癫,可我却不求称颂,也不以此为痛苦。
我想成为这样的人。
(译者注:宫泽贤治《雨ニモマケズ》)


我眼里的阳子,是温柔的、不会因为一点小事情发火的人。
绝对不会说谎,也不会说人坏话,更不会阿谀奉承。外表看起来,会被归为“容易受欺负的类型”,但她并不是这一类人。从她的样子中总能感受到温暖,似乎有一种小学生不具有的宽广胸怀。
被大家当做偶像的阳子,不知为何竟然喜欢和我玩,并且有时还背着小团体里的头头来跟我一起玩。还会和我说一些绝不会和其他人说的关于头头的坏话,“有点讨厌啊”之类的的小小抱怨。我感觉自己受到了她的特别对待,这让我很开心。但是,当我得意忘形想把话题扩大到“那谁谁谁真的很讨厌啊……”一类的时候,阳子就不再说话,拒绝进行这个话题,以避免对话变成人身攻击。
我喜欢阳子,但我也讨厌阳子。
因为在她面前,我会觉得自己是个非常非常失败的人。然后,会觉得自己非常地讨人厌。为什么她就那么受人欢迎啊?不仅仅是我,别人也在努力承受着无视等霸凌行为。但,为什么她就可以是特别的存在呢?

到了六年级,班级气氛稍稍变好,班主任老师却换了。
和快要退休的押田老师不一样,这是个才三十多岁的年轻老师,名叫远山。他的眼睛闪烁着神采,额头也泛着油光。
在第一学期刚开始的某次扫除,远山老师突然叫我——不是叫我冈田同学,而是叫我的名字“麿里”。母亲和外公叫我,都是叫我“小麿里”,直接被叫名字的我有点不知所措。明明还不熟,没有建立信赖关系,他居然直接就叫了我的名字。
“我听说,是因为之前的班主任很过分,所以麿里你才不来上学的吗?”
他从我敬爱的押田老师的坏话开始讲起,并且非常直接的讲出了那个我最不想听到的词语。
“因为押田老师的错,麿里你成了登校拒否儿。”
——我,是登校拒否儿。
我感觉眼前出现了焦黄的歪曲影像。
我虽然能将看起来蛮壮的男生扔飞出去,但我的体质依然是容易垮掉的那种。周围人可能不赞同,我自己认为是这样。可是,这个叫远山的男的,居然这么轻而易举的就将我贴上“登校拒否儿”的标签,并且还是在扫除时间,大家都在的场合下。
啊,这一天终于到来了。
虽然大家应该都注意到了我的行为,但是谁也没有说出来,所以都还保持着暧昧的态度应付过去。至少押田老师是这样做的。
我感到羞耻爆棚,脸变得通红,远山老师继续说道:
“如果你还继续请假的话,全班同学就都去你家门口大声叫你出来,如何?”
就像是热血学园电视剧里的主角老师一样,明明一个人的问题,却要发动班级里的所有人一起解决。仿佛要以帮助不登校的孩子作为伏笔,使这个教学秩序混乱的班级重新振作起来。这些笨蛋学生,在远山老师的怂恿下大声喊着“好耶!”“去麿里家去麿里家吧!”,奇妙的气氛高涨起来。
阳子就站在这些孩子的外面,像平时一样,呆呆地站着,什么话也不说。

在被贴上了登校拒否儿的标签以后,我比以前更不爱去学校了,请的假更多了。以前是一个月有两次不去,现在几乎半个月都不去。被强行接受了绝对不想接受的东西,某种意义上来说,一切反而变得轻松了。
最害怕的远山让同学们来家门口喊“麿里!”这件事,事实上也并没有发生。

小学终于毕业了,我升上了初中。
中学里的学生,都是从附近三所小学升上来的。我和小学小团体里一个貌似头头的人分到了同一个班级。我觉得很沮丧,但是又没办法,只能接受了这个现实。
在中学时期,我寻找着能摆脱登校拒否儿标签的机会。于是我回想起了,在低年级的时候,我曾经进行过自我检讨。
我久违地又进行了一次检讨。
我再一次,重新审视了自己的性格。
小学时我曾写过一份非常可怕的问卷,内容是“在班里的同学中选出明年你最想成为的人,和最不想成为的人”。这一调查的结果是什么,我并不知道。但是在五年级的时候,有个不怎么亲近的同学跟我说:“想变成班级里的谁这个问题,我写的是想成为麿里。”接着她又说,“但是,麿里跟我想得不一样呢。我还以为你是个更加阳光、更加健谈的人。”
她在别的小团体中也是受欺负的对象,总是向我投来挑衅的目光。而她表现出讨厌我的方式,是午餐轮到她当值时,会把大家都讨厌吃的东西,给我盛上满满一碗,堆得像小山一样高。所以遇到喜欢吃的东西,我就会故意说“啊,我最讨厌吃这个了”,然后就会得到很多。硬要说的话,我不讨厌她也不喜欢她。一开始我不知道她为什么讨厌我,但我身上应该有什么东西是她不能接受的吧。
我认为这是自己的错,而不是她的。因为那时候我是被欺负的一方,一边被欺负一边就会想,一定是因为我有什么不能被人接受的缺点,所以才被欺负。
母亲偶然买的女性杂志上,人生谈话那一栏里有“我家孩子在学校被欺负,可是她并没有做错什么,这是为什么呢?”这样的提问。回答这个问题的人是个占卜师,但回答的内容却意味深长。
“当人面对和自己不一样的人时,就会无意识地将其作为对手,并且产生对抗心理。无缘由地被欺负是因为,您的孩子有着和周围人不一样的气场。”
多么美妙的安慰呀。可我是个固执的孩子,我没法认同、也没法接受这样的安慰。
不过我也有些许同意的地方——跟我一样被欺负的孩子,的确和那些健康孩子的气场不一样——就算是为了不给别人造成伤害而保持沉默,也会被认为是在图谋什么,即便生病在家也会让人感到不安……就这样没有理由地、单纯地被分类为“令人讨厌的家伙“。
让我察觉到这一点的人,就是阳子。
她人很好,确实是她受欢迎的理由之一。其实在众多被欺负的孩子中,不乏被认为“那个孩子很温柔”“是个好孩子”的人。然而这些孩子依旧被欺负,阳子却受到大家的欢迎。
本质上是因为她有“不会成为对我有害的存在”这种人畜无害的气场。果然,重要的地方就像是宫泽贤治说的那样。

以阳子为参考,我重新思考了自己的人设。
在保持“老实感”的基础上,不发表过多的意见;不说别人坏话,也不说丧气示弱的话;说很多有趣的话,被欺负了也要装作不在意;不论对谁都伸出橄榄枝,平等对待。虽然这只是对阳子的模仿,但如果完全照抄的话也会被讨厌,所以还要再加入一些自己的东西。
这样的生活方式,让小学时阳子身上的事情,也开始在我的身上再现。比如,突然被人用力拍背;又或者突然跳上背来,大喊“背我!”之类的打闹。阳子是让人找回儿时感觉的存在,这出乎意料的能造成一些伤害。虽然和男生打架的时候不会有多痛,但那应该是肾上腺激素起了作用。
她经常受到男女无差别的戏弄,以至于也学会了如何讨巧地说话,这是阳子经历过的遭遇。“诶?阳子意外地也很辛苦?”我被这些意料外地副作用惊到了。但自己主动的摆烂,心情就会好受一些。

另外,我也被起了亲密的外号——“麿里”这两个汉字拆开念成“马萝莉”(译者注:“マロリ”,意为圆圈)。
迄今为止,我被男生取过侮辱性的外号,但却没有被女生起过亲密的外号。“马萝莉真的很有趣啊”“马萝莉好温柔”她们这么评价我的时候,我虽会说“没有啦,哪有”但是内心却非常激动,忍不住要摆一个胜利的姿势。
我在上课的时候也会被那些人欺负,以至于喋喋不休的我被老师讨厌了,但我觉得那才是自己的胜利。因为被老师讨厌,是“现充”的证明,虽然当时还不存在“现充”(“リア充”)这个词语。

我能成功现充化的一个原因,是因为与同班的矶田成为了朋友。
我们是同一个幼稚园、同一个小学的同学,但那时没有同班。她在中学时是很显眼的存在。
矶田是我遇见的第一个会刻意培养自我意识的同龄女生。
当大部分孩子都为“光GENJI”男团疯狂的时候,她却偏偏喜欢“独角兽(ユニコーン)”或者“J(S)W(ジュンスカ)”一类的乐队。对时尚也很感兴趣的她,是大家都憧憬的对象。秩父当时还充斥着各种不良文化圈,怎么样和那些不良学生相处,如何平稳地度过中学时代,这些问题我也通过矶田顺利的解决了。
矶田总是希望可以“成为更优秀的自己”,而渴望改变自己的我,作为随从应该是最合适的吧。我受矶田的邀请,经常两个人一起去东京。或是为了去乐队的平安夜演出,又或是买衣服。母亲也很高兴我能和朋友一起去玩,还给了我很多零花钱。
我当时的经典搭配是:在流行的品牌中,买了黄和绿色条纹配上巨大的橙色心形图案的针织衫,搭配能看到内裤的牛仔短裤。虽然是毁灭性的没有品位的打扮,但是初中一年级的学生能按照自己的意志打扮在乡下是很少见的,所以为我变成现充发挥了作用。

即便如此,也不能说是完全安心。
最可怕的,当然得属那个小学时代小团体里的头头。
我非常担心她会说出“麿里就是在装B”这种话来。我这个新的人设在要素上和登校拒否儿差太多了,所以非常害怕暴露自己其实并不是看上去这样,实际上还是个“登校拒否儿”。
但是,她也被矶田夺走了头头的地位,现在大概处于二或三把手的状态。大家并不会因为她的指示就集体无视谁。虽然不知道这会起到多少作用,但我还是默默地祈祷。

随着学期接近尾声,我感觉自己越来越疲惫。
虽然不用再担心课间会有被欺负的风险,而且因为中学科目很多,连我最讨厌的体育课时间也减少了,但是我却觉得一天的时间仍无比漫长。
看看周围,处境比我艰难的人有很多。像小学时那种露骨的霸凌虽然减少了,但烦恼却在质上产生了变化,也有孩子还在忍受阴暗的精神攻击。我已经很幸运了,是被眷顾的人。但是,为什么我还感觉这么疲惫呢。

契机是在一个非常热的夏天。
小团体里的孩子们,为了在放学时抄近路,就打算从神社旁的沙石小路穿过去。
我的制服,是从才毕业的姐姐那里捡来的。她是个不良少女,所以裙子非常长,几乎到脚踝了。这完全不适合夏天,穿起来就像蒸笼一样。因为肥胖容易出汗的我,仅仅是在走路,大腿就会因相互摩擦而变得很痒。真不巧,那天我又恰好是生理期。
因为下课较早,现在接近中午。火辣辣的太阳直射着我的头顶。正好前不久读过的加缪的《局外人》在我脑海中浮现出来。
太阳太大了。
因为炎热而变得烦躁,但周围的人并不关心我是否方便。于是和往常一样,我被无关紧要地推搡着,手对着我的头和肩膀毫不留情地拍下来。
受到攻击的那一瞬间,阳子突然从我身边闪开了。
“很痛诶,你不要这样!”我下意识发出低沉沙哑的吼声,连我自己都被吓了一跳。抬起头来,看到打了我的人露出一脸震惊的表情。紧接着她说:“这和平时的马萝莉不一样……”在那一瞬间,我恍然大悟。
“我平时是什么样?”

自那以后,日常生活中有了一种说不明白的违和感。
如果我不按照大家期望的样子去回应,就会被说“你和平时不一样”。但是,大家所期望的样子各不相同。至此我的人设,已经开始崩坏了。
人设在预料之外开始崩坏,人物和故事就会不匹配,越想要填补这一份不匹配,故事反而会越加跑偏。事实上,伪装成开朗的老实人反而使我本性里的顽固、怯懦、要强、悲观主义等缺点变得更加强烈。
话虽如此,但如果被人说那是我本来的样子,我也很犹豫。这次的人设在性格上虽然产生了分歧,但有一部分性格是固定的,所以只能紧贴在固定的地方,呈现出摇摇晃晃的状态。我也不知道该怎么去认清,现在这样拖拖拉拉的变化着的我。
老实说,我想放弃了。思考了太多无用的事情,我感到很累。但是,我又不能分辨出哪些事情是重要的,哪些事情是多余的。马上就到秋天了,在忍耐半年就可以了。
好想放假啊。

早上,我苦闷着踏入教室时,教室里已经有几个同学了。
分别是另外两个小团体的几个女生,经常捉弄我的几个男生以及一个不起眼的男生。
突然,我停住了脚步。
我和其中一个小团体的女生们,是可以问个早安程度的关系。但是,我又和另外一个团体的人几乎没说过话。可我的人设是开朗的女孩子,所以此时此刻我应该对两边都问好吧?平时戏弄我的男生里,有昨天给我问过早安的人,我是不是也应该回一个早安呢?可是这样的话,除了教室里那个不起眼的男生,我就向所有人都问好了。但我的设定又应该是平等地对待所有人。仅仅无视一个人,似乎不太好?可是,和全部的人都打招呼的话,那不是成了八面玲珑的人了?
如果是以前的我,会怎么做呢?
如果是以前的我,根本不会想和人打招呼啊。眼睛看着地上,勾着腰去自己的座位上,然后继续盯着地上。如果有人向我问好的话,我会用尽全力去回应,但是“我主动打招呼……”这样的事情,几乎是没有的。
今天的我,如果像以前一样做的话,会怎么样?
应该会被说“和平时的马萝莉不一样”吧,我不想听到那样的话。说起来,现在的我已经可以主动和朋友们打招呼了。
但是,什么才是朋友啊?
如果朋友的定义是,“能够向他展现真实的自己”的人,按照我现在这样,往差了说,我岂不是一个朋友也没有……?
那一瞬间,我觉得不行了。
我意识到,“和平时一样的马萝莉”——
那种东西根本就不存在。

小学以来,第一次请假逃学。
升上初中以后,我一次也没请过假。出席次数是全勤。
虽然有很多烦心事,让我疲惫不堪,但是我都没有放弃。久违地再次请假,让母亲露出了“该不会是又回到以前了?”的眼神。担心我又回到以前那种一直逃学的状态中去。
是的。尽管维持虚假人设很辛苦,但是重回不登校生活会更辛苦。而且,比起小学,中学的处境应该会更加艰难。虽然很对不起母亲,但我还是休息了几天,然后重新鼓起勇气,再一次审视自己的性格。

当我久违地回到学校时,班级里发生了惊人的变化。
大家都不欺负我了,也不捉弄我了,对我很温柔。甚至有人对我道歉说“马萝莉,对不起啊,以前老是欺负你。”
引起这一变化的,正是我小学时期所在团体的头头。她没想到她喜欢的男生经常来捉弄我。有一次,她甚至专门跑到家里来问我:“你们俩是在假装吵架吧,你其实喜欢他对不对?”
我就算对恋爱有兴趣,也对周围的男生没兴趣。应付人际关系就已经让我筋疲力尽了,根本没工夫想其他的。倒不如说,我很想回敬一句“光是应付你就已经很麻烦了”,但确实不太能说出口。总之,我强烈地否认了,她当时看起来好像是接受了。
但是呢,其实她并没有接受。她装作好像是关心我的样子,对包括那个男生在内的人说:
“麿里她小学的时候,是登校拒否儿呀,她很敏感的,我觉得还是不要捉弄她比较好呢。”
以前和我同一个小学的同学们也纷纷表示同意:“对呀对呀,说的没错。”于是,我以前是登校拒否儿这件事在班级中很快传遍了。在这之前,班级里也有我是登校拒否儿这样的传言,但因为是过去的事情,所以称不上是有趣的新闻。但现在,我用具体的行动展示出,我是了。
不过是休息了几日,我就从容易交往的现充,变成了高度敏感又容易受伤的有着登校拒否儿黑历史的人。

我完败。
我再次被贴上了“登校拒否儿”的标签。
虽然尝试过好几次想要回到原来的状态,但都以失败告终。男生们不再像以前那样捉弄我,反而会关心我说“冈田你没事吧?”“不要勉强哦”之类的温柔言论。女生们也不会对着我的背直接拍下去了。偶尔有男生捉弄我,就会有人出来说“别这样”“看她多可怜啊”。老师们对我的态度也变了。
这对我来说是一种屈辱。被当做无足轻重、渺小的肿块一样对待(腫れもの扱い、ぽかんと浮いた存在)。与其被可怜,还不如被无视。虽说悲惨如此,但我也不知道该从哪里重新站起来,最后干脆摆烂放弃一切。
还是老样子适合我。
虽然我几乎忘记了这种想要放弃的感觉,但当“算了就这样吧”的念头真的再次冒出来,我就发现自己再也不想振作起来了。

于是,我开始了长达五年半的、怒涛般的东京咖啡,不,应该是登校拒否儿的生活。
#4 - 2025-1-12 21:30
阿市


第三章 一天一天地混日子

再一次成为登校拒否儿后,我开始逐渐适应了某种日常行为。比如,早上“和内衣的扣子作斗争,努力装出要扣上它的样子”的仪式。
总之,我正在准备去上学。所以在这个寒冷的早晨,我坐在瓦斯炉前整理制服和袜子,和内衣扣子开始斗争。“这个扣子老是扣不上啊,我没法把凸起的地方扣进去”——就像这样,以拖延时间为前提,说不定就会错过上学时间了。我故意让扣子发出咔嚓咔嚓的响声,又拖延个十几分钟。电视里正在播放《ポンキッキ》(译者注:富士电视台的著名儿童节目),儿歌的旋律和节奏都非常好,让我不由自主地想跟着哼唱,但又急忙憋住。

在我和内衣扣子搏斗时,妈妈会露出一副不耐烦的侧脸,弓着背看《读卖新闻》。我一边想着待会拿过报纸来看《人小鬼大》(译者注:コボちゃん,读卖新闻的连载漫画),一边又悄悄把不小心扣上的扣子解开。
当然,我知道这是非常低劣的戏法。但是,母亲也静静地看着我表演。当我停止和扣子作斗争,径直回到房间去睡觉时,母亲就会开始用吸尘器打扫房间,嗡嗡嗡的噪音不断响起……有时甚至持续十几分钟。
除了内衣扣子以外,还有很多“我想去学校,可是去不得”的借口。比如,痛经痛到要死人的地步。虽然实际上也不轻松,但绝对没有到要死人的那么夸张。再比如,剪指甲的时候把大拇指的指甲剪过头了,所以脚非常痛没法穿鞋子之类的——不过这些没什么说服力就是了。
总之,母亲任由我表演着“虽然想去学校,但是没能去成”的闹剧。虽然她心里知道是假的,但看在我至少费力表演了的份上,还是什么都没说。我也感觉到她默默强迫我至少也演一下,这是登校拒否的我最低限度的职责。
终于,《ポンキッキ》的片尾曲从电视中传来。
“啊,就算现在出门的话也赶不上去学校了,会迟到的。”
我自言自语道,这是闹剧结束的信号。母亲听到后,就会大大的叹息一声,然后站起来,紧接着开始做扫除。我将慢吞吞脱下来的睡衣又重新穿上,回到自己的房间里去。因为我还要再睡一觉。不到中午,我是不会从房间里出去的。

这样低劣的戏码每天都在上演。在登校拒否的日子中,我和母亲之间也形成了一套潜移默化的生活规则。我中学时代一天的日程表是这样的:

8点——起床后,先进行和内衣扣子作斗争的仪式,又或是其他“看起来像是为了要去学校做准备的仪式”。如果嫌麻烦而偷懒不做的话,就会遭受在房间里不停地被吸尘器吸的刑罚(自室に掃除機ぶつけられまくりの刑)。

8点50分——马上睡回笼觉,大约两个小时。因为睡眠十分充足,只能进入到浅睡眠的状态,所以老是会做梦,大多都是噩梦。

11点——第二次起床。此时母亲还在家里,为了不引起她的注意,我大概会在自己房间里再待两个小时。因为不想和她有视线上的交集,所以就连厕所也不去。我的房间没有电视,因此一般看漫画来打发时间。经常看的是高桥留美子的《福星小子》,还有《伙头智多星》《妙厨老爹》《美味大挑战》等料理类的漫画。我喜欢这种卷数非常多,而且不管从哪里开始读,都不影响理解大致故事情节的作品。

13点——母亲外出,我则趁着这个时间吃午饭。一般是泡面或者速冻食品,总之母亲买什么我吃什么。吃的最多的是札幌一番盐味拉面(サッポロ一番塩らーめん)。《我们仍未知道那天所看见的花的名字。》里有往盐味拉面里面加鸡蛋的桥段。这正是我一周里有四天都在吃的东西。

13点半——又开始睡午觉。一般睡1~2小时。有时会做噩梦。睡不着的时候,就会进行一些不切实际的幻想。

15点——第三次起床后,基本上就在客厅里一直玩游戏。为了不辱“格雷姆”之名,主要玩的也就是《勇者斗恶龙》和《最终幻想》一类的RPG游戏。如果简简单单一下就通关了的话,剩下的时间就不知道该干嘛了,所以我会孜孜不倦地升级。玩累了就看看电视。

18点——母亲回家了,到了吃晚饭的时间。她的怒火早已平息,还给我买回来一些漫画,我一边看漫画一边等着吃晚饭。

19点——开始一天中第三次睡觉。因为肚子吃饱了以后就会犯困,这是自然的生理现象。当然了,变胖也是不可避免的了。

20点——第四次起床。和母亲一起看电视,顺便吐槽演员,然后听母亲说今天发生的事情。总之,我没有能提供的话题。这时候,早上那种险恶的气氛已经彻底消失了。

23点——母亲去睡觉了,又是我一个人的时间。一般看看深夜番组,或者玩玩游戏,又或者做做白日梦。

26点——深夜番组结束了,如果被起夜的母亲发现这个时间还在看电视的话会很麻烦,所以换成看书。我喜欢谷崎(译者注:指谷崎润一郎)的书,沉溺在那种没有学校和上学的烦恼,只有赏花、泡温泉和充满情欲的世界中。

27点——写日记。因为没有任何的日常活动,所以与其说是今天都做了些什么的备忘录,不如说是发泄内心情绪的垃圾场。

28点——第四次睡觉。

基本上就是过着吃了睡、睡了吃、读读小说、看看电视,打打游戏,去去厕所这样的生活。如果有智能手机和网络的话应该会更多姿多彩,但那个时代并没有这些东西。
然后,日复一日。我也不厌其烦地思考着同一件事,那就是
“我是因为什么变成了登校拒否儿呢?”
“要避免发生什么事情,才不会变成登校拒否儿呢?”
我对童年的记忆,特别是小学时代的记忆,有一部分非常强烈地刻在了我的脑海中。
当然,我想也有在不知不觉中被夸大的部分,但我认为那是因为在这期间“我一直在反复回忆同一件事情”。
毕竟,我没有可以接收的新信息。于是,就只能不断地回忆过去的艰辛。脑子里都是“啊,如果那时候那样做就好了”,从最后一天去学校时发生的事情和原因,然后又回想为什么会有这样的原因,以及原因产生的那天的事情……这样不断地追溯,以至于回忆的时间从中学到小学高年级,再到小学低年级,再往下甚至到幼儿园。
明明关于过去,我可以想到那么远,但关于未来,我却只能停在眼前。
不过对于现在来说,有一个比将来或者是其他事情更重要的问题——升学。
中学时代,老师总是威胁我“如果你再请几次假,那就毕不了业,升不了学了。”有时候是通过朋友告诉我的。不过,被威胁也是理所当然的事。
“没法升学”这一事实突然让我惶恐不安,仿佛有什么东西在我的背上蠕动。我感觉胃里极度空虚,然后冲动地用被子蒙住头,以起到某种程度上的消音。
“完蛋了——!!”
我大喊了一声。时至今日我写脚本时,如果有主人公有郁闷的心结,我就会不由自主地设计一个如此把脸埋进枕头里大叫的场景,这是我当时真实的习惯。因为恐惧的情绪已经将我填满,感觉如果不稍微吐出来简直无法忍受。我曾是这样一个歇斯底里的登校拒否儿。

成为初中生以后,我一年里有三分之二的时间,是和妈妈两个人生活。
我的外公因为战争原因,失去了半个肺,因此有伤残军人的医疗待遇。但在秩父的医院没有治疗条件,所以外公不得不过起去东京的姨妈家住几个月,又回来住几个月,又去东京住几个月这样循环往复的生活。这样一来,我作为登校拒否儿,家庭生活的重担只有母亲一个人承担了。
因为我小学时就有不登校的前科,随着时间推移,每年的请假日子有增无减,似乎给母亲培养了一定抗悲伤的耐性(母親に悲しい耐性をつけさせてしまったようだ)。在忍受一些责骂和嫌弃之后,我就能继续过着登校拒否的生活。
由于我并没什么所谓,母亲逐渐提升了责骂的强度。小学的时候,一个月里至少有半个月还是要去学校的,但到了中学,我经常整月整月的大段时间不去学校,所以学校也把我列为了完全的登校拒否儿,还会派老师定期来家访,逃学的难度突然增大了好多。
“我没生过你就好了。”
“要不是你,我应该活得更幸福。”
母亲的责骂升级为这种具有相当伤害性的话。但因为我性格扭曲,所以这些过于直接的话也并没有对我造成太大的打击。
倒不如说,我最不想听到的是关于我未来的评价,例如“如果你再这样以后可怎么办哪?”这种,我应该会受到相当程度的伤害。
但是,母亲完全没有触及关于我的未来这一块。
她原本也不太在意我的学习成绩,就算考得很差她也不会生气,同样,就算考得很好,她也不会表扬。即使在作文或者书法比赛上得了奖,她的反应也非常普通。奖状也随意放着,搞不好还会被当做垃圾扔掉。
刚开始的时候,我会觉得上进心被摧毁了,非常空虚,但成为登校拒否儿后,才感到这真是太爽了。

母亲所在意的,并不是形势不明的未来,而是当下周围人的目光。
“有你这样的孩子,我真的是感到耻辱!”
母亲经常这样说,所以我觉得这大概是她最受伤的地方。周围的人都会打听我现在究竟怎么样了,这一话题逐渐变成了街坊邻居的谈资。毕竟那时候,乡下的登校拒否儿真是太少见了,顶得上一个奇珍异兽的级别的少见。
尽管如此,母亲的怒火在晚上可能会有所缓解。
母亲早上打扫玄关的时候,总是会担心碰到邻居,因为目光对上了,那些人就会过来嚼舌根。下午或者傍晚她去见朋友和购物的时候,也可能偶遇很久没见的人,那帮人大概也听过关于我的流言蜚语。
到了晚上,母亲终于能从周围人的目光里解放出来。
“成为别人的谈资”这件事情,说实话我也感受到了。我的房间就临着路边,外面的人说些什么我听得一清二楚。每当听到“麿里嘛……”这样的词时,我立刻就会把头埋进被子里藏起来。这样就听不见外面在说什么了,而且氧气不足导致脑子昏昏涨涨的,就什么也不用思考了。
这种被人议论的经历,我在《那朵花》和《心欲呼喊》中也有短暂的描绘。只是,提交的脚本变成分镜,再配上画面和声音后,这些嚼舌根的大妈们并没有表现出那种露骨的嫌弃神情,声音也比我记忆中要温柔很多。最开始我认为“这样太温柔了,不行,要更强烈一些”,但最近我才开始想“说不定实际上也就是这种程度而已”。
我和母亲,都变得疑神疑鬼了。

某个傍晚,我像往常一样玩游戏混时间的时候,母亲回来了。如果是平时,这个点她的心情应该还不错,但今天却沉默不语,径直向厨房走去。正当我在想她可能是又在外面被人嚼舌根时,母亲拿着菜刀从厨房里走了出来。
“有你这样的孩子真是把脸都丢尽了!我要杀了你!”
“杀了你以后我再自杀!”虽然最后并没有,但这句话却莫名地有真实感。
需要去死的,只有我一个就够了。
母亲身材矮小,身高只有一米五二,但我在初一身高就已经超过一米六三了,体重也非常不得了。而且,我还有小学时代和男生们打架的经验。
我抓起坐垫扔向拿着菜刀走来的母亲,趁她躲闪之际跑回我自己的房间,然后把铺着的被子也扔向她。
母亲踉跄了一下,我趁机用被子把她盖住,然后横跨在她身上,从露出的手中夺下了菜刀。
她哭了起来。我不知所措,只能保持着横跨的姿势,茫然地看着她。那是我第一次听到母亲失声痛哭,可我却仿佛感受不到她的悲伤一般,觉得这与其说是人的声音,更像是牛发出的低沉的呜咽声,让人不寒而栗。
我开始紧张,今后睡着的时候被刺死了怎么办?但在那以后,再也没发生过类似的事。这或许是母亲为了吓唬我装的样子,又或许是她已经彻底放弃了。过了一段时间,当我再说起这件事时,母亲说:
“就算要杀,我也打不过你,所以就算了吧。”
至少能确定的是,我将母亲逼到了这种地步。

尽管被责骂声包围,甚至受到意义不明的死亡威胁,但我还是没有去上学。
每晚我都会给自己打气,赌咒发誓“下周一定要去了”,但一旦想到这,我的胃就会开始隐隐作痛,想要大叫,只好又接着看书打游戏来逃避现实。
我总会不自觉的啃指甲、撕手指上的皮。
据说啃指甲一类的自残行为是强烈压力的结果,我确实也是从小学高年级经常逃学时开始出现这一行为的。这好像是一种常见的案例,让我有点沮丧。
撕开指甲边缘的皮,血就会喷出来,露出肉的伤口碰到东西就会巨痛,翻书或玩游戏都不方便。于是我买来那种一包几百张的廉价创可贴,把手指紧紧缠起来,严重的时候,十个指头上都缠满了创可贴。
如果没有出门和见人的事情,我连澡都懒得洗。
一两天不洗澡,其实也还行,但第三天开始身上就会痒痒,开始发臭。虽然很难受,但在这无聊的日常里,忍耐着不洗澡也变成了一个活动。到了第四天第五天,终于感觉是极限了,于是不得不洗澡,但却洗出一种彻底败北感。
穿着因为不洗澡而汗臭的衣服,所有手指上都缠满创可贴,一边吸溜着盐拉面,一边看着谷崎润一郎的《痴人之爱》,一边幻想着“好想成为直美这样的女人啊!”——这样的女中学生,旁人看起来肯定就像个怪物吧。

在看志贺直哉的《暗夜行路》时,我发现了“消日(消しよう日じつ)”这个词。
看到这个词的时候,我非常惊讶。这说的不就是我的现状吗?是这个,就是这个。没有任何积累、没有任何生产、没留下任何回忆,只有一天天毫无意义地消磨时光混日子。
奇妙的是,发现这点让我无比开心,我对母亲说:“你看,这不就是说的我吗?”母亲敷衍的回复我:“啊,还真是。”然后继续漫不经心地看电视。

我的每一天,就这样被慢慢地消磨掉。
#5 - 2025-1-12 21:32
阿市


第四章 活动前的热身运动

虽然我每天都做着相同的事情,但是这种单纯混时间的日子,偶尔也会出现变化。
一开始,朋友们会来我家玩。因为担心我一直逃学,所以会把学校印的资料卷子啥的带给我,但这只限于最初的十分钟。十分钟之后,话题就转移到一些其实没有必要跟我讲,而且我也不需要知道的学校八卦和恋爱故事上。虽然我只是为她们提供了聊天场所,但对我来说这样反而更轻松些。
她们讲的那些小故事,和我都扯不上关系。
毕竟我只去了半个学期,所以故事里登场的人名和脸我都没办法一一对上。特别是男生的发型在我的脑海中都一样,没有什么识别度。随着日子过去,连本来熟悉的同班同学也都慢慢地记不清了。
于是,我在脑海里想象出一群不认识的人,然后按照她们说的样子给这些人添加设定,塑造人物,搭建出关系图谱。现在想来,这对我后来的工作可能还起到了作用。
她们每个月来我家一次。每次来,情节都会有所变化。上个月还在一边流泪一边痛陈她的爱慕之情,但这个月对象竟然就已经换了一个人了。
而对我来说,什么都没有改变。我被日常生活的变化速度震撼到了。

随着时间的推移,大部分人都不怎么来我家了,还定期过来的,只剩下矶田。
矶田在学校依旧是非常受欢迎的类型,但不知为何每两周都会来我家一次,而且玩到很晚才回去。她每周还会给我打一次超过3小时的超长电话,我家里那会儿用的是老式黑色电话,每次打完后手腕都酸酸麻麻的。
矶田几乎都是单方面说着自己的事情。虽然和我不同,矶田是外向的性格,但她好像也被自己的人设困住了。在滔滔不绝的诉说里,都是关于“想让自己看起来是这样的”愿望,从中可以看出她的现充生活。
我觉得自己的意见好像并不重要,于是有一次我就只用“哦”来回答,没想到光是“哦”也能哦半个小时。我作为“与世隔绝的登校拒否儿”,就像是一堵墙,不断地强化着自我形象,或许矶田也通过这种单方面输出个人想法的交流方式,来复习和巩固自己的人设。
不知道为什么,我却喜欢上了这样的矶田。
每当我从她的长篇大论中隐约看出她对理想和现实之间的差距感到郁闷时,我嘴上回答着“嗯嗯”,心里竟偷偷产生出一种恶意的共鸣(こっそり意地の悪い共感をしていた)。
“喂,我说你还是去上学吧!”
在讲完很多恋爱八卦后,她总会这样说一句,虽然我很讨厌这句话。

阳子几乎没有来过我家,我也不想被人看到我和阳子玩。
偶尔,我们会约在外面碰面,去人很少的山上的公园里聊天,直到周围的天色变暗,眼前的街灯开始亮起。
“那个灯光的颜色,就像冈田你一样。”
阳子指着淡而清澈的水色街灯说。尽管我如此的“脏”,阳子却真的这样认为,这让我感动得想哭。于是,我也指着柔和温暖的橘色街灯说:
“那个灯光的颜色,就像阳子你一样。”
我一直都请假在家,而阳子对读书和游戏并不感兴趣,所以我们之间的共同语言很少。但即使这样,和阳子聊天我也觉得很快乐。我们也还像以前一样,聊着小学时的班主任押田老师,那个我们都憧憬的大人。
在我面前,阳子一次也没有提过不登校的事情。

老师们也时常来确认我的情况。大约是每三个月一次,来的是当年的班主任。一般不会提前告知我,就像突击检查一样。
在不登校的日子里,不知道是因为平时太闲了,还是由于精神压力太大,就算是一件小事情,只要我开始在意,就没法停止思维的暴走。有段时间,我非常在意“衣服”。身上总被布料包裹的感觉,让我觉得非常烦躁,但又不能什么都不穿,于是在家就只穿T恤和内裤。头发乱的像鸟窝,内裤也是破破烂烂的,与其说没有性感度,不如说性感度为负数。
初一时候的班主任,是一位看似随意但又蛮负责的微胖大叔。在前来家访的老师里,算是我最喜欢的一位,所以不管是脸上还是心里我都不抵触,但是母亲突然打开家门迎接老师进来,在客厅只穿了一条内裤的我不知道该如何是好,慌慌忙忙从客厅逃到了卧室,因为是推拉门,没有锁,也没有时间换衣服,于是就直接跳进被子里把自己裹起来。这时,班主任正好走进房间。
“冈田,来聊聊吧。”
“啊,我就在这里聊……”
对于蜷缩在被窝里支支吾吾的我,班主任露出了一脸伤心的表情。我并不是在反抗,我真的是不知道该怎么解释才好。这副样子实在没办法从被窝里出来,能说的就只有“在这里聊就好”。但是班主任好像下定了决心要把我拉出来。
“冈田,出来!”
他一边生气地命令我,一边来掀我的被子——然后我就走光了,内裤完全暴露在空气之中。
班主任一句话也没说,重新把被子给我盖好了。

然后,对我来说,变化最大的一天到来了。
我开始彻底请假摆烂后,一年到头最多就去学校三四次,把所有登校日加起来也凑不满一周。缺席缺到这种程度,内申书基本上已经没救了(译者注:内申書,类似国内的学生综合评语)。
在继续对母亲保持着“我想去学校,但是去不了”态度的同时,我偶尔还是需要真的去一下,为我的态度提供一些证据。
于是,我就瞄准了入学仪式、开学仪式、考试、结业典礼、毕业典礼一类的日子。
对于学校生活来说,这些是非常引人注目的日子。而对于未来的我来说,也许是能留下回忆的日子。只要这些日子去学校,最后在盘点回忆时就仿佛会有一种能对上账的错觉(ある程度の帳尻をあわせられるような錯覚があったのだ)。
另外,就是单纯因为,所有的活动都会在中午之前结束,需要忍耐的时间比较短。好几个月都不去学校的人,要忍受正常营业的时间约束是难以想象的。

决定好哪天要去学校以后,我会提前一周开始进入状态。
话虽如此,生活习惯是没法轻易改变的了。简单来说,我只是把一天中做白日梦的时间,全部换成几天后去学校的脑内模拟。
并且,我会多次设想可能发生的最坏情况,给自己的胃部施加一定程度的压力。这一项工作真的让人非常忧郁,但只要没遇到比想象更坏的情况,应对起来总会轻松一点。至于还有其他能做的,也就是暂时停止撕手指上的皮了。
然后,要去学校的Xday终于来临(そしてXデーがやってくる)。母亲的直觉真的很敏锐,当她发现我不只是做样子,而是真要去学校的这天早上,客厅里会出现我平时不会吃的早饭。
火腿鸡蛋、米饭、裙带菜汤。可我因为太紧张,吃不下去,就只喝了点汤。从这个时期的记忆开始,我就变得非常讨厌裙带菜汤了。只要那个味道在嘴里扩散开来,就意味着“必须去学校了……”。
然后,先换衣服。内衣的扣子也一次性就扣好。即便如此,胃依旧很痛。我真的在想这下又有理由了——但是汤都喝了,不去也得去了。我捂着肚子走到玄关,把手放到门把上。
在《那朵花》中,一直请假逃学的主人公仁太有一个出门的场景。因为听到门外有人说话的声音,于是踌躇着,但迫于女主角的目光,所以下定决心出门。而在我这里,是母亲的目光……准确地说,是母亲的气场。我能清晰感觉到在客厅里的母亲,正集中五感,探查着我的动向,于是我生怕被她追上似地出了门。
秩父是乡下,所以即使是早上上学时间,人也不是很多。即便如此,我感觉和我擦肩而过的每一个人,都向我投来好奇的视线,而且他们都在说我的悄悄话。
我的胃从深处开始绞痛。为了让自己尽量无视掉人的声音,我在脑海里念叨起一些不知所谓的东西。
“啊,是这样,果然呢,也是也是……太好啦太好啦,真的太好啦。”
我在脑海里罗列着那些毫无意义的言语。这是为了转移注意力,尽量消除掉感情渗透进来的空隙。
我只顾着埋头走路,除了脚下什么也不去看,甚至冒出了“能不能被自行车轻轻地撞一下呀”之类轻率的念头。埋头走了一阵后,视野的右端出现了一片田地,这是快要到学校的信号。路上学生的数量也慢慢变多了,里面虽然可能有我认识的人,但我故意将视线调开,确保不和那些人的目光相交。
随着紧张感被逐渐超越,一种新的不适感又诞生了。但已经到了这里了,如果现在打道回府的话,会更引人注意吧。

进入学校后,在楼梯入口要把鞋子脱掉,但我都不清楚自己的储物箱到底是哪个,于是随便看着放了。室内鞋自然也是没有的,所以直接把访客用的拖鞋拿来穿上了。
然后,来到走廊。已经到了这里了,终于出现一些即使只看轮廓我也能认出的人。大家也都盯着我看,又或是窃窃私语……但是,从某种意义上来说,我比正常上学那会儿要自由多了。我没有必要向这里的人主动打招呼,完全不需要在意他们。
因为,我是个登校拒否儿啊!
虽然有试着放松一下情绪,但还是心脏狂跳冷汗直冒。在脑子里将“啊,我知道我知道,是是是,不是不是不是,发生什么事了,是的是的”一类毫无意义的声音调到了最大。
接着,就是最大的难关——突入教室(教室への突入)。
当我迈出第一步,踏入教室的瞬间,没想到,那种漫画般的拟声词表现,先是“哗(ざわっ)”然后“静……(しん……)”的场面是真实存在的。大家竟然真的都这样了,让人忍不住想笑。
总之,我先低着头,装出一副愚钝的笑容。虽然我很想摆出一张严肃的扑克脸,但以我早先上学时的经验来看,这会造成完全相反的效果。
毕竟,因为我没来上学,所以我连座位在哪都不知道。如果还持续释放出“你们绝对不要靠近我”这样的气场的话,也许就会因为找不到座位,而永远站在教室的角落里,这将是精神和身体的双重折磨。
只要唯唯诺诺地走,总会有某个好心人来告诉我座位的位置。登校拒否儿的座位,一般在中间那列的正数第二排或倒数第二排。
为什么是这么个不前不后的位置呢?大概就和电车座位分好坏一样的道理吧。边缘的位置,例如靠近窗户的和最后一排是最受欢迎的,一般都归班里的掌权大佬们所有。而靠近走廊和最前排的位置,则是与我们这帮问题儿童完全相反的卷王们的舒适区。我忍受着大家好奇的视线,坐到了座位上。
矶田和本应该是朋友的那些孩子偶尔会找我搭话。但是,真的就只是偶尔。就算在放学后会来我家玩,但那对她们来说只是在愉快的学校生活之后,给平淡的时光找点不一样的乐子。而只存在于放学后的我突然来到学校,入侵到她们的校园生活中,她们也不知道怎么应对吧。所以,聊两句就很快离开了。
其他班级的人也来走廊窗户围观我了。到了这种地步,在脑海里重复无意义的话来转移注意力已经失去作用,我快速寻找着能够成为新的铠甲的某种东西。总之,我从书架随手抽出一本村上龙的书,让色情、毒品、美军基地之类容易吸引注意力的信息填满我的脑海(译者注:此处应指村上龙的《无限近似于透明的蓝》)。

过了一会儿,该上课了,老师走进教室。此时他们大概已经通过各种方式得知“那个登校拒否儿今天居然来了”这样的消息。
我继续看着小说。如果不小心和老师对上视线,引发什么反应的话,那可就麻烦了。所以我尽量让自己成为空气。
但是,老师还是朝我说话了。这也正常,比起很久不来这件事,直接在他的课上看闲书,这不引起注意才怪吧。
“冈田,在看村上龙吗?”
“是……”
“你知道吗,村上龙的笔名,是从芥川龙之介那里得来的哦。”
我的判断很正确。老师没提我终于来学校的事情,也没直接对我看闲书生气,而是委婉地提醒我该上课了。尽管如此,我还是无动于衷,不太乐意地反驳道:
“不是啊,村上龙的本名是龙之助。”
……这件事情,现在光是想想就感觉羞耻到爆表。当时还没有“中二病”这个词,但毫无疑问,这就是噩梦一般的典型中二病患者。

曾几何时,我也幻想过,是否能借着久违的登校日这一天为起点,将生活拉回正常的轨道?但,结局却总是让我后悔产生这样的勇气,然后又进入日复一日的摆烂生活,每次都是这样。不得不说,年龄虽然在增长,勇气却在渐渐减少。到了初三,我整个学期甚至只去了毕业典礼和修学旅行。
是的,明明是个登校拒否儿,居然还要去修学旅行。
在报名的那天,母亲又生气又着急地对我说:“修学旅行都不去参加,这太奇怪了,太不正常了!”
即便我早已如此荒诞不经,母亲仍然还在我身上寻求着普通。
在我看来,作为登校拒否儿还去参加修学旅行,简直是一个更尴尬的存在。但由于母亲的意愿实在太强,我为了能保住不登校的美好生活,不得不向母亲妥协。
而且,对于在某些点上没有完全放弃未来的我来说(どこかで未来を諦めきれない私にとっても),修学旅行应该是必须去经历的一个关键点。等到成年后和别人一起愉快地讨论“初中的修学旅行真是太爽了”之类的话题时,作为登校拒否儿的过去也就会烟消云散了,如此很多事情都能画上一个句号。我也在寻求着普通,不过是以和母亲不一样的方式。

修学旅行真的很痛苦。主要是“会给别人添麻烦”这一点让我很难受。
刚刚出发,大家都还算友好。但是,对于期待万分的修学旅行,其乐融融的班级里突然被一个外来分子入侵了,态度当然会产生变化。同班的女生绝对不是什么坏人,不如说其实都是很会做人的那种女生,但她们也都用不太愉快的眼光看着我。
我也没啥办法。为了给我那无关紧要的未来做铺垫,不得不在你们本该是充满阳光的修学旅行中硬塞进来多余的东西,污染了你们的回忆,真是非常抱歉。
参观完寺院回来的山道上,我们看到一只被车碾死的猫咪。
我产生了动摇。这是我有生以来第一次看到猫的尸体,我想如果不把它移开,又会被车压到,于是便用木棍将尸体移到了路旁的树根下。回到队伍后,班上的女生莫名地对我发了脾气。
“动物死了,尸体不能随便碰,放在那儿就行了。冈田你虽然是好心,但这样做猫咪是不会高兴的。”
我和她们一样,也处在对伪善行为嗤之以鼻的年纪。但是,对于登校拒否儿来说,难道连把猫咪的尸体移到路旁避难也不被允许吗?我承认她们可能有着很多的理由,什么自然法则、幽灵鬼怪、细菌病毒之类的,都可以用来告诉我这样NG,但最后却是训斥我说“要考虑猫的感受”?
我还是老实安静待着吧。不要做惹眼的事情,尽量和京都的空气融为一体。我由此学习到,这就是登校拒否儿来参加修学旅行应该遵守的基本礼仪。
体验了几天的集体生活,我真是累到爆。除了人际关系的这这那那,还有就是平时睡觉的时间都得用来活动。最让我感到痛苦的是,我不能随心所欲地大声喊叫。毕竟,我是经常歇斯底里的登校拒否儿,好几次都差点脱口而出:“你们这些家伙真是烦死了!!”,但又拼命地咽了回去。
在等待班级大巴去下一个地方时,我在停车场的长椅上睡着了。梦境和现实交织,我不停地做着噩梦。好想回家,想回家啊……终于,梦里出现了一些沙沙的响动声,噩梦的轮廓渐渐变得模糊了。
什么情况?我睁开眼,看见周围挤满了人。我完全搞不清楚状况,但又不方便向周围的同学打听,于是就呆在那里。突然,人群中爆发出“哇”的欢呼声。
一个车队从前方驶来。原来那天,皇室成员们竟然也在京都。然后,从我面前经过的车里,坐着的是——美智子皇后!她那闪耀的美丽光芒让我将旅途中的压抑终于化作一声难以克制的尖叫:“美智子皇后啊啊啊啊啊!”
她露出温和的笑容向人群挥手致意,我们则尽情地大叫着。从那以后,每当在电视上看到美智子皇后,我就会像巴甫洛夫的狗一样条件反射出一种如同被净化了,又或是被救赎了的感觉。真的,仿佛是一位降临在充满杀伐气息的时代中的女神……(殺伐とした時間に降臨した女神のようだったのだ……)
到最后,我原本所期望的——能作为在遥远的将来回忆起“那件事曾发生过”的证据,以及好好体验过中学时代的证明,还有那些本来能用作对账的修学旅行的回忆——最后却只剩下猫咪的遗体和美智子皇后这两个和上述作用都关系不大的题外话。
#6 - 2025-1-12 21:34
阿市


第五章 母亲明明也做着很过分的事情

冈田麿里,是我的本名。
我不太喜欢被别人知道我是做什么工作的。曾经有个美容师问我:“冈田女士是做动画工作的对吧?”然后我就再没去那家美容店,而且开始隔一段时间就换一家。虽然现在非常后悔没有使用笔名,但刚出道的时候,我纠结的是“刚起步就给自己弄个笔名,好像太装B了”,于是就没取。现在的我除了对当初自我意识过剩而导致的负面趋势感到悔恨之外别无他法。
我名字里“麿”这个汉字的发音是“ma(ま)”,据说这是我出生时秩父神社的神主给的建议。但母亲很不以为然,按照她的理论,“冈田”和“ma里(まり)”组合在一起的话,从姓名的迷信上来看有着“很容易离婚”的兆头。
要取一个十全十美的名字是非常困难的,需要有所取舍地牺牲掉某些要素,但母亲对于才刚刚出生的、连未来是否结婚都不一定的女儿,就急切地寄托了以后一定别离婚的期望。
所以,我这个名字代表的,既不是希望我能遇见一生挚友的美好祝福,也没有希望我能在社会上成功的远大理想,而是只专注于母亲“不要离婚”的强烈愿望。可就在我三岁的时候,我的母亲和父亲离婚了。

我的母亲是长女,下面还有两个妹妹。从小时候的照片来看,是个有点胖,眼睛是三白眼,漂浮着阴郁气质的少女。只从这些特征来形容的话,和我还蛮相似的。
秩父以纺织出名,所以经营染料生意的外公在那一代积累了相当的财富。在这个小康家庭中,二女儿非常优秀,自尊心很强,是唯我独尊类型的人,三女儿则是一个为人处世非常圆滑的乐天派。只有我的母亲,毫无亮点,泯然众人矣。据说,很讲究美感的奶奶曾告诫母亲:“你太丑了,简直是丢我的脸,最好别出去乱晃悠。”她就在这样的施压下成长着。虽然到现在还没60岁,但是她的上牙已经全都是假牙了。这也是因为当初“龅牙太丢脸了”,所以她健康的牙齿被统统磨掉(それも「出っ歯が恥ずかしい」ということで健康な歯を削られ),全部换成了假牙。在儿童腭部没有发育完全时硬装上去的牙齿,随着年龄的增长,全都松动了。
这样写可能显得奶奶很残忍,但从周围人的评价来看,奶奶绝不是一个讨人嫌的人。她表里如一,想到什么就说什么,对作为劣等生的母亲也花费了很多心思,母亲也敬仰她,但毫无疑问,奶奶也给母亲留下了巨大的心理创伤。
由自卑感堆砌而成的母亲,长大后在短期大学里获得了自己的初次亮相。
不适应都市的宿舍生活,饮食也不规律,母亲就这样瘦了下来,意外地变成了一个美人,在短期大学华丽地出道了。她和交往的男人,也就是我的父亲偷偷开始了地下同居。可这件事被家教很严的外公知道了,他大为光火,严厉禁止两人交往。但或许是因为沉溺于命运的洪流难以自拔,两人竟然私奔了(運命の奔流にハイになったのか二人は駆け落ち)。然而,很快就被侦探找到带了回来。事已至此,外公也没了办法,无奈之下,便提出以“如果愿意入赘并继承家业”为条件,接受了两人在一起的事情。
紧接着,母亲就从短大退学,然后结了婚。好景不长,父亲很快就有了外遇。他瞒着外公,偷偷地挪用家里的钱养小三。这件事情败露后,触碰到了外公的逆鳞,导致了父亲和母亲的离婚。
母亲本人的话,估计就算是被出轨了,也不会想要主动离婚吧。
就这样,母亲继续在冈田家生活,也没有出去工作,而是待在家里照顾外公和我,日复一日。

母亲离婚后不久,外婆和曾祖母相继去世,外公的身体也逐渐恶化,家里的染料店也不得不停止经营。虽然生老病死都是无法回避的事情,但当时还不到二十岁、年轻又敏感的妹妹们,肯定会觉得这一系列的坏事都是因为长女离婚带来的连锁反应吧。
母亲被妹妹们骂作瘟神,还被鄙夷说:
“姐姐,你可真是丢脸。”
母亲一直对我说的话,也正是她一直被别人说的话。我觉得,她对我感到耻辱,是源于“自己的耻辱要素又增加了”。她的这些往事,是我在成年以后才知道的。
我父亲是个借了一屁股债都从来不还的老赖,所以更别提什么抚养费了。在金钱方面,母亲完全依赖着外公。

母亲一次也没说过父亲的坏话。
外公被父亲的事情折腾得够呛,但他往后也一次都没提过。外公和外婆一样,都是表里如一的人,不是会喋喋不休翻旧账的性格。
关于父亲的出轨和离婚的原因,我也是在长大一点以后,从亲戚和周围人那里东拼西凑出来的。但因为了解得不全面,很多地方都是靠我自己脑补,于是父亲的形象在我的想象中带上了非常渣男的色彩,然后问母亲:“事情是这样的吗?”
结果,母亲反问我:“你是怎么知道的?”由此,我对父亲的些许尊敬也被青春期的想象力轻松超越,朝着极端恶劣的方向发展。
父亲似乎请求过母亲,在我18岁时能和我见一面。明明连抚养费也不给,却提出这么厚脸皮的请求,然而母亲还是答应了。在我18岁生日的那天,母亲问我:“你想见你父亲吗?”“并不是很想见。”我回答道。
曾有那么一段时间,我绝不相信有“无所谓”这种感情存在。
虽然“无所谓”是很普通的短语,但脑袋一根筋的我当时认为所有的事情都必须拥有“某种感想”。例如,问“你怎么看待沙子?”我会回答:“沙子很粗糙,如果进入眼睛里会很疼。”在我看来,这个世界上并不存在“无所谓”的事情,动不动就“无所谓”的人都是在说谎和隐瞒,这些人都有一些莫名其妙的古怪意见。
但是,当母亲问我是否想和父亲见面时,我自出生以来第一次意识到了“‘无所谓’这种感情是真实存在的”,就像海伦·凯勒第一次在指尖上感受到了水流一样。
关于父亲,我是真的无所谓。
回过头来仔细想想,我对父亲说不上有多憎恨,也说不上有多思念,总之什么感觉都没有。我想要知道父母离婚的原因,也不是因为想了解父亲,而仅仅是因为对与自己有关的事情感兴趣罢了。估计,就算父亲创死在路上,我也不会有什么情绪波动,顶多就是听说“啊,路上有人死了”这种程度的反应。就像修学旅行遇到的那只猫咪一样,只是我不会用木棍把他的尸体挪到路边上去。
随着年龄的增长,母亲的打扮越来越花哨。裙子短到几乎能露出内裤,长长的卷发拨弄得乱糟糟的,毫无清洁感可言。
男朋友也换了好几拨。其中一个男人曾对我说:
“你母亲真是个好女人,简直是秩父的浅野温子。”
她性格很普通,没什么爱好,偶尔去打打小钢珠,也说不来什么有趣的话,虽然喜欢在背后说些怪话和八卦,但并没有到要统战别人思想那种程度,称不上是坏人。
话虽这么说,某些时候她看起来是挺奇怪的。比如在对话过程中突然停止思考,整个人掉线,这时候她的瞳孔中呈现出一种空虚,眼神里没有一点光亮,看起来让人不寒而栗。她的口头禅是“不是哦”,就算问她“下周有空吗”“邻居家阿姨身体怎么样”之类的问题,她也会牛头不对马嘴地回答“不是哦”。总之她的词汇表里,基本上都是一些阴暗消极的词语。
她的雷点在很古怪的地方。弄坏东西或恶作剧她不会生气,但如果你说晚饭的鱼没熟透,“中间还是生的”,她就会立即红温,而且不听人解释。虽然对别人的错误很包容,但如果让她感觉到“自己很没用”的话就会出现过激反应,这大概是因为她一直被祖父母和妹妹们否定所导致的PTSD。她经常把“比上不足比下有余(上を見たらキリがない、下を見てもキリがない)”挂在嘴边,可同时又会说些“自己是世界上最不幸的人”这种自相矛盾的言论。
自从我变成登校拒否儿后,她的这些性格特征变得愈发明显了。

在我看来,如果一直不登校或家里蹲,多多少少都会产生一种“有愧于父母的心情”。当开始思考自己给父母带来的痛苦后,就会感到非常压抑。于是这类人总是希望自己能更没心没肺一点。
说实话,我也觉得很难受。被母亲责骂或抱怨的时候还好。但,每当她给我做喜欢吃的晚餐,或是给我买漫画时,望着她比我还瘦小的背影,我就有巨大的罪恶感涌上心头。
每当此时,我总会拼命地回想起小学中年级发生的某件事情。
一天深夜,我家的电话响了。那会儿母亲刚和一个有家暴倾向的男人分手,正准备寻找新的目标,于是她穿上决胜服(勝負服)出门钓凯子去了。
对于母亲晚上出去和男人喝酒这件事情,我没什么意见。因为从我记事开始,她就这样了,我已经习以为常。但是,如果这件事情被家教严格的外公发现,那就麻烦了。我和母亲住在一楼,外公的卧室在二楼,虽然现在回想起来,接送母亲的车声和锁门声一类的,外公应该早都听到了。但作为孩子来说,当时只认为“必须想办法瞒过去才行”。
一开始我决定无视电话铃响,但是它就是不停。我家的老式黑电话铃声非常大,不像现在的电话可以调节音量。为了不让外公发现,我无可奈何地拿起了听筒,打电话的是那个家暴男。
男人嚷嚷了一通例如“让你妈来接电话”“说什么你妈不在啊,少骗我了”“没骗我的话那就告诉我你妈去哪儿了”之类的话。但是,我真的什么都不知道。在我战战兢兢的时候,他说出了吓我一跳的话。
“你那边有纸和笔吧。那画个胸部给我看看呗(おっぱいの絵を描いてみろ)。”
这突如其来的冲击让我心脏猛跳,立即挂断了电话。
电话马上又响了。我想让声音小点,于是用很多坐垫将把电话遮住,但还是顶不住它一直响。三分钟过去了,五分钟过去了,我半哭着拿起了听筒。凶狠的声音再次传来。
“我让你给我画个胸部啊,小鬼,你想被打吗?”
笨蛋一样的我,一边抽嗒着鼻涕,一边开始画画,就像是上了《搞笑漫画道场》(译者注:お笑いマンガ道場,中京电视台的著名综艺节目),画的胸部也软绵绵地耷拉着。直到我说“画好了”,他似乎才满意地挂掉电话。我很害怕他会过来检查我的画,但是并没有。这个家暴男可能是无法容忍任何人有反抗他的行为存在,包括母亲在内。
我把那幅已经无用的画剪碎成五毫米左右的细长碎片。因为将它丢进垃圾桶我都觉得厌恶,于是直接扔进厕所里冲掉了。
度过恐怖的一夜后,我产生了一种不可思议的兴奋感,情绪变得非常高涨。几个小时前才感受过的家暴男的恐惧,现在却像是经历了一场刺激的体验。如今回想起来,他明明还有更过分的话可以说,但他却特意挑了“胸部”而且还是“画画”这样的方式来为难我,让我感受到了对方对于孩子的诚意……虽然,我这么说也很奇怪就是了。嘛,因为我现在已经是大人了才会这么想,不过这件事情确实没有对我造成太大的心理创伤。
到了学校吃午餐的时间,我像宣传英勇事迹一般把这件事讲给了同学们听。我因为第一次被成年男性性骚扰而感到兴奋,所以特别想告诉别人这件事情。
“他让我画胸部的图给他看呢!”
班里的孩子们一下子热闹了起来。“胸部?!”“天哪——这不是搞黄色吗!”我的故事大受欢迎,这让我觉得很满意。
然而,班主任并没有这样。她是一位比我母亲年长的女性,我记得她的脸色一下子就变了。听了一会儿我讲述来龙去脉后,她问我:“要不要告诉你妈妈?”我拒绝了她的建议。因为如果被知道我把家里的丑事说出去的话,母亲肯定会生气的。我不断地拜托她不要告诉我的母亲,班主任终于点头同意。她温柔地对我说,如果又发生了什么事情的话一定要说出来。
可我已经下定决心,不管发生什么都不会告诉班主任了。
但是,班主任的反应,对我来说非常的有益。这让我明白“母亲在做不好的事情”,至少是“对于小孩来说不合适的事情“。
不,其实我也隐约有所感觉。这就像小孩被告知并深信“高级食品是大人的食物,孩子吃了会死”这类的谎话一样,我感觉到“大人做的事情的善恶,孩子是无法判断的”。
从那以后,只要我对母亲产生了良心上的不安,我必会在脑海里回想起班主任那时候的反应。然后,吟唱咒语般一遍遍在心里默念:
“母亲明明也做着很过分的事情,并不只有我而已。”
#7 - 2025-1-12 21:36
阿市


第六章 绿色的牢笼,秩父

在小学的社会课上,秩父的孩子们一定会学习“秩父事件”——这是一次以反抗高利贷和政府为目的的农民武装起义,但起义者却似乎秉持着一种非暴力抗争的道德美学。
小时候的我,认真地思考了一些愚蠢的事情。比如,品性高洁善良的秩父人,是不是都在秩父事件里死绝了,留下来的是不是都是些道德败坏、心狠手辣的人?当然了,我也是这些人的子孙。
秩父的四周都被险峻的群山包围着,这里非常不适合种植农作物。秩父事件的起因也是因为养蚕业的困境。对于食不果腹的秩父桑农们来说,满是青绿的盆地山脉,是否就像我曾经感受到的那样,如同一个无法逃脱的牢笼呢?

持续着登校拒否儿的生活时,我心中渐渐产生了一种名为“外面的世界”的概念。所谓“外面的世界”,既是家的外面,也是秩父的外面。而且,我觉得除了我以外的所有人都是外面的世界的人,更准确地说,是拥有进入外面的世界的权力。在漫长的登校拒否生活中,我好像已经不知不觉地失去了这种权力。
有一件事情,让我对外面的世界产生了强烈的意识。
在平淡的家里蹲生活中,突然有一天,母亲当时的男朋友到家里来了。那会儿他们的关系非常紧张,所以一直僵持在玄关处,“让我进去!”“不要!”这样争执着。
我为了尽量不被那男的发现,悄悄地上了二楼。留在一楼的话,就算不乐意也会被争吵声闹得头晕,那声音让我连漫画都看不下去。但其实在二楼也好不到哪儿去。随着争吵越来越激烈,声音也越来越大,都快要引起邻里纠纷了。
正好当时我看的漫画里写着“笨蛋”这个词,于是我不由自主地念了出来。为了让玄关的那个男人也能听到,我深吸一口气,朝着窗外大喊了一声“笨蛋”……结果,这嗓子喊出了始料未及的效果。
那男的虽然脑子不太好使,但在听觉和视觉这些本能上像动物一样敏感。所以我马上收到了他的反应。
“给我滚出来!小鬼!我要杀了你!!”
我顿时气血上涌。紧接着妈妈大喊道:“小麿里,快逃!”
突然发生的这一切就像是电视剧里的桥段。并且我还在二楼,就算叫我逃,也实在逃不到哪儿去。我不知所措,只能沿着走廊跑。我家是那种老式建筑,死气沉沉的水泥将几栋老旧的长屋连接在一起,看起来饱经沧桑且毫无情趣,但这种结构房间倒不少。走廊下面最深处有一个储藏室,我逃到了那里。
关上储藏室的门,这个房间里有堆积如山的被子,幼儿园的时候我经常过来玩,但后来却完全忘记了这里的存在。房间里有一个穿着洋装的人偶,人偶就像是在怪罪将这里遗忘了的我一样,静静地盯着我。
我心里有点发毛。外面传来男人模糊不清的怒吼声。这种恐惧感究竟是因为那个男人呢,还是因为这个人偶呢?总之,必须得逃离这里。于是我打开了壁橱的门,储藏室的壁橱和房子的阁楼是打通的。
我躲了进去,里面一片漆黑。无论是男人的怒吼还是母亲的尖叫,全都消失了,只剩下自己粗重的呼吸声在耳边回响。终于,我切肤之痛地感受到一点:
我其实,一直都待在这样的环境中。
所谓外面的世界,是被群山隔离的秩父之外,也是被墙壁隔离的家之外……而今天,甚至是在储藏室的壁橱之外。我到底要逃到多深处去呢?外面的世界仿佛离我越来越远。
不知道过了多久,我隐约听到脚步声和母亲的呼唤声。
“小麿里,你在哪里?已经结束了哦。”
我下楼一看,家里已经一片狼藉。不仅隔扇被打烂,而且连带整个框架结构都被砸碎了。男人这种东西真是拥有力量的可怕生物啊,我这样想道。被称为格雷姆时的我应该拥有和男生同等的战斗力,但现在已经完全打不过了。

即使请假逃学,学校也还是会要求我提交作业和课题。
但我就算上学都不会交作业,更别说不上了,所以这个规定我根本不在乎。不过,唯独作文这一项我是会交的,因为我并不讨厌写作。
不久之后,在这样一成不变的日常中,我写了一篇作文,描绘了我眼中外面的世界的人们,和他们身上的一些特点。虽然用了比较夸张的写法,但竟然获得了报社的奖项。似乎是语文老师帮我投稿的。
语文老师是一位女性,青春期的我经常在教室里叽叽喳喳地吵闹,她就总是训斥我说:“冈田,安静!”一起吵闹的还有其他男生,但不知道为什么她就只吼我。然而,就是这样的她,把奖状送来我家里,温柔地说:
“冈田,你不用勉强自己来学校。我们可以一起写作文,试着给各种奖项投稿。”
也就是说,只要写出可以拿奖的作文,就可以名正言顺地不登校。
通过写作或许能让我获得重生,但从另一角度看,就算是给学校带来负面影响的登校拒否儿,只要能连续拿奖,也许就还是会被认为有某种利用价值。不论是出于以上哪种原因,能让我这种人获得“不用勉强去学校”的许可,那就是再好不过的事情了。
然而,我还是产生了一些莫名的厌恶感。
那段时间,我第一篇为了拿奖而写的文章是“关于武甲山”的作文。
武甲山位于秩父市和横濑町的交界处,比其它的山都大很多,盛产石灰岩。农业落后的秩父,曾经就因为开采石灰而引发过一阵淘金热。据母亲说,那时在这个狭窄的盆地里,光是电影院就有三家,甚至还有保龄球馆。我出生的时候,石灰的泡沫已经破灭,秩父又变回了一无所有的乡下小镇,但武甲山还是在继续开采,山体一层一层被挖开。
随着年复一年的挖掘,武甲山变得千疮百孔。不知不觉的,秩父的孩子会被大人们要求写“保护武甲山”这样题材的作文。如果获奖,甚至可以直接由市长颁奖。
然而,我对外面的世界充满了恶意,对老师也有一种莫名的不满,于是我把这些情绪全都发泄在了作文里。内容大概是这样:
“如果武甲山消失了,那么包围盆地的山就少一座,通风会改善,变得透气一些。秩父这个封闭的乡镇说不定也会有改变,而且以我个人来说,不再会有抬头就是山的压抑氛围。所以,我希望武甲山尽快消失。
这篇作文是我故意为之整的烂活,充满了黑历史的气息。我提交以后,不出意料,语文老师哭着说:“原来冈田同学讨厌我啊。”
这次算是我主动地伤害了他人。从那以后,语文老师不仅不再要求我写作文,也不再来我家了。

“写作”这件事情让我的人生开始产生了些微变化,但我自己又主动将这种变化扼杀了,然后重回日复一日的生活中。
日常生活基本就是睡觉,又因为睡得太多导致老是做梦。
我经常梦见自己在密林中被追赶。那是我所憎恶的、秩父的群山组成的绿色牢笼。不管怎么逃都逃不掉,不善于奔跑的我常常在中途就会放弃,心想“算了,抓住就抓住吧”。但一般那时我就会醒来,所以我也不知道被抓住后究竟会怎样。
还有就是,我经常梦见小学时候欺负过我的人或是对我有敌意的人用各种手段来刁难我。每次登场人物都不一样,刁难的方式也有好几种,但结局总会发展成斗殴。因为我觉得“如果不打一顿的话这些人就更会蹬鼻子上脸”,所以总是忍不住先出手揍人。
我试着用尽全力暴打他们,但对方却总是贱兮兮地笑着,毫无伤害。我失去了理智,一边大叫“哇啊啊啊啊啊”一边打人。
然后,现实里的我也会大叫着醒来。汗水浸透了睡衣,所以只好起来换一身衣服。镜子里映出的,是中学生的我,但这样的我居然将小学生列为假想敌,真是可悲可叹。
毕竟,家里蹲遇不到什么新的外部刺激,所以才会一次又一次地陷入往事中。虽然我也想向前看,但对那时候的我来说,未来比梦境更加不真实。

升上初三后,那些偶尔来我家的朋友们的聊天主题开始变成了中考。对我来说,升高中本身就是一个遥不可及的梦想,所以这个话题非常的痛苦。我唯一的想法就是“反正我也做不到”,于是打心底里排斥关于升学的话题。
由于我本人的这幅做派,导致东京的姨妈们聚在一起,展开了一场关于我未来道路问题的大讨论。随后,有一个提议是,让我去东京上大检预备学校(译者注:大検予備校,主要服务于未完成高中教育的学生,使其达到高中毕业生同等学力。通过“大検”即大学入学资格检定考试后,方可参加“大学入試センター試験”即大学入学中心考试,相当于中国的全国统一高考)。姨妈姨父们还没有小孩,所以我可以借住到他们家去,只要帮忙做做家务就好。
啊,我有点愣住了。
我原本以为这辈子都绝对无法逃离秩父和这个家。可这个提议让我始料未及,明明我连学校都没去,现在真能如此轻易地走出去了吗?
并且,如果通过了大检,就有机会进入大学或专门学校。往后被问起最终学历时,就可以回答“我学历是〇〇”,大概也没人关心我高中是哪里毕业的了。当时的我信息太过闭塞,并不知道有大检这一制度,突然出现的全新可能性让我感到非常兴奋。
当然啦,就算没通过大检也没事。总之先逃离这个家再说,等到了春天一切都会是新的开始。我心里满怀希望,并且已经设想好了最坏的发展情况,那就是“没能通过预备学校的考试,离开姨妈家,和一个流浪的男孩一起生活”。虽然是非常坏的结局,但我从心底觉得,就算这样也比现在的生活有盼头多了。

刚刚萌生的希望,却轻易就被来家访的初三班主任给打破了。终于,我收到了那个一直悬在头上的通告。
“很不好意思,以你现在的出席数,毕不了业。”
至今为止,“我能升学吗”这个问题一直困扰着我。我在不知道如何才能摆脱这个困境的状态中混过了初一和初二。然而,正是在这最后的最后。嘛,虽然这样的结果也是理所应当的。因为我想了很多,所以已经做好了觉悟。
但让我吃惊的是,班主任给我指了另外一条明路。
“如果你考上高中的话,初中就必须得让你毕业。”
这是最后的办法了,我的内申书已经烂到无可救药,能念的高中没几个,但是没有关系,只要能毕业怎么都行,我必须得毕业。
在这段不登校的日子里,我完全没有学习。但是,我已经给自己描绘了“通过大检离开这个家”的美好愿景,所以我决定要为之奋斗,不再继续这种日复一日的生活。
我先买了一堆参考书,才发现数学等科目里全是没见过的符号和公式,我深切地体会到了自己浪费掉的时间是怎样的一种存在。
已经两年半没去学校了。这段时间里,外面的世界的人们,在我循环着吃饭睡觉上厕所的懒散生活时,早已了解了太多东西——这个打击是如此之大,以至于我除了苦笑别无他法。就像电视剧里的某种桥段,那些违法犯罪的社长……又或是什么大人物,在遇到真正危机时会发出“啊哈哈哈哈”的狂笑,我切实感受到这不是瞎编的。

面对如怒涛一般的知识量,我从零开始学习,也不知道是不是我不再迷茫的原因,总之,我勉勉强强地考上了高中。
班主任没有骗我,当我去学校汇报考试结果时,办公室里发出了一阵骚动。“没想到你真的考上了”“这样就能毕业了,恭喜你呀!”就连只见过一两面的老师也给了我一个拥抱以示祝福。这时的感觉,就如同一束阳光突然照亮了阴暗的洞穴一样。
回家的路上,母亲请我去家庭餐厅搓了一顿。她说想吃什么都可以,随便点。于是我点了一份没吃过的洋葱奶汁烤干酪汤(オニオングラタンスープ)。我的手指不小心碰到了滚烫的汤碗,到现在我都还记得被烫伤的那种灼痛感。
看着红肿刺痛的手指,我产生了一种不祥的预感,就像是给正在兴头上的我浇了一盆凉水。到了晚上,果然起了一个水泡。
#8 - 2025-1-12 21:38
阿市


第七章 下谷先生与外公

我就读的高中在山上,要从秩父坐一个小时的电车,然后再转乘三十分钟的校车才能到。这里没有一个人是和我同一个初中的,周围的环境都被重置了,是一个可以让我重新开始的绝佳机会。然而,我并不打算像先前那样进行自我改造。那个时候的我,患上了一种青春期常见的病症——“希望有人能够接受真实的自己(ありのままの自分を、誰かに受け入れてもらいた病)”。
总之,我无法容忍那些谎言和虚伪的行为,无论它是大是小。即使当时翻看日记,发现自己在和别人交谈的时候说了一些违心的话,例如随口奉承一类的,我都会因此郁闷好几天。我也郑重地给自己写下了一些建议:“别再说那些不想说的话了,不然你以后绝对无法原谅自己”。

“做真实的自己,与人真诚相处”——
喊着这宏伟的口号,我的高中生活就这样开始了,但这个挑战仅仅一周就彻底失败。在这样一个新环境中,我显得格外格格不入。
本来我在哪儿都有点不合群,这次情况更加糟糕。仅仅是在家里躺平了两年半,我身上就沾满了一种究极社恐的独特气息,仿佛根本无法适应这个社会。
首先,我无法直视别人眼睛说话。对话中如果出现什么问题,我的眼神就会四处游移,而且一张嘴就结巴。即使能勉强继续对话,我也会无意识地开始咬指甲或者手指皮。
最可怕的是,我根本坐不住。如果感受到很强的压力时,我就会想要逃跑。这种欲望会突然袭来,无法用理智去压制它。特别是在通学的电车上经常发生这种状况——我的胃会突然剧痛,接着就会大汗淋漓,尽管天气并不炎热。周围高中生的一举一动都让我不安。“那些孩子们的笑声是在议论我吗?”这样的疑惑充斥我的大脑,电车门一打开,我就冲到月台上。秩父周边的车站大都在山里,每小时只有一两班车。一旦出了月台,就只能在车站度过这段无聊的时间,因为那里连书店和便利店都没有。
这段充满痛苦的电车通学中,最难受的是过隧道的时候。秩父的普通电车为了避让特快列车通过,会停在隧道里,一停就是二十多分钟。心情不好的时候想到这个,我甚至会哭出来。
现在想来,那可能是轻度的恐慌症。然而,当时没有网络,也缺乏相关知识,我只能一味地害怕自己。
“怎么办?我怎么变得这么糟糕了。”

更令我困扰的是,那些曾经的霸凌者,会不时如梦魇般出现在我脑海中。
尽管从不登校生活中脱离出来了,我的睡眠依然很浅。而且几乎每天,我都会做同样的梦——梦到来学校之后,那些曾经欺负过我的人会说“哎呀,好久不见!”“你也考上了这所高中啊,我也是呢。”然后,就像初中时一样,他们会对旁人宣传:“这就是之前那个登校拒否的家伙。”
虽然说高中入学考试没看到来自同个初中的人,开学典礼上也没有见到熟悉的面孔,但我还是非常不安。其实要想知道有没有人从同个初中考到这是很容易的,然而由于长期睡得很差,我渐渐无法分清现实和梦境,也不太愿意去面对现实,总觉得“果然,这不还是和那帮人同个高中吗”,然后每天担惊受怕着。

努力了大半年,最终还是寄了,没再去上学。
那之后,我每天都以读书和游戏来消磨时间,还有看租来的录像带。被主流社会再次抛弃后,我变得非常消沉,对流行的好莱坞电影毫无兴趣,只喜欢看黑帮片和ATG(译者注:Art Theatre Guild,日本独立电影公司,以实验性和先锋性的艺术电影闻名)那些另类的日本电影。
母亲的态度比起初中时代温和了许多。也许是因为我完成了义务教育,她暂时松了口气,至少已经达到了最低的标准。有一次甚至对我说:“你已经十六岁了,可以结婚了。”尽管那时我并没有对象。

高中三年,我的班主任一直是一位叫下谷的老师,他是一位年长的男性。
下谷老师常给我打电话。一来二去我都发现了他打电话的规律,每当觉得快要接到电话时,就会有些紧张,因为每次通话我都会泣不成声。下谷老师对待我的方式非常平和,这对于一个登校拒否儿来说,或许有些过于温柔。他会询问我的近况,还会告诉我班级的情况。虽然出席率对升学有影响,但他也并不会以逃学来责备我。
即使如此,我还是会哭,因为下谷老师于我而言,就像是一面镜子,能照出自己在外界眼中的样子。他的语气和反应常会让我过度思考,比如“他刚才会觉得我很奇怪吗?”“他会不会觉得我很纠结很烦人?”这些担心让我产生了被害妄想症,然后越想越严重,不由得抽泣起来。下谷老师也会感到困惑,我只能被懊恼和羞愧包围着,有时甚至猛地把电话挂断了。
我所去的高中,是只要你提交作业,即使出席率不足也能顺利升学。作业内容可以根据学生擅长的领域来制定。在某次通话时,我谈到最近正在读的书,下谷老师说那可以试着写写读书感想,他会寄一些推荐的书给我,看了之后把感想文写下来。之后他再给我写一篇针对我感想文的感想文,这样的交流就成了我的作业。
下谷老师推荐的书都是一些关于性别认同障碍的小说,或是苦于人际关系的现代女诗人的随笔。大多数作品都涉及到“女性在自我认同上的挣扎(自分という存在について女性が葛藤する)”。在写感想文的时候,表达出自己与作者的共鸣之处是非常必要的。久而久之,我发现了下谷老师选书的高明,因为如果不能毫无保留地表达真实想法的话,这些作品的感想文是绝对写不好的。
对于这点,我最初十分抗拒。
那个时候的我,在亲朋好友面前装出一副“不上学也没什么大不了”的样子。即使已经接受了自己就是个登校拒否儿,但仍努力表现地对此毫不在意。我希望把不上学的原因定义为“我是与众不同的特别的孩子”,而不是一个“被排挤的格格不入郁郁寡欢的孩子”。似乎这样我才能找到某种救赎,才能显得更有逼格。我试图给自己贴上标签,并且希望下谷老师也能这么想,因为他是我与外界沟通的桥梁。
下谷老师寄来的书中,各种登场人物并不掩饰自己,他们暴露自己的丑态,四处碰壁,伤痕累累。渐渐地,“写下那些未经过滤的情感真的很有趣”——这样的想法在我心中生根发芽。于是我变得越来越坦率,甚至可以说是越来越敢于暴露自己的缺点。我开始慢慢看清那模糊的恐惧感,并理清哪些是能分享的,哪些又是因为自我意识过剩导致的错觉,又或是“季节限定”的感觉。
下谷老师看了对我的这些感想,反馈差不多可以说是批评。他没把我当成一位熟人,而是像评析一位作家的作品一样分析我的文章。他会拆解文章的结构,会共情我的挣扎,也会在我自我意识过于突出、文章不能作为感想文时提出严厉批评。
有一次,批评中有一句话令我很震惊:
“麿里是这样的少女啊……”
比起后续的内容,我更对“少女”这个词感到震惊。
那时的我,当然是个少女。
令我吃惊的是,自己从没意识到这一点。我当然知道我是生物学上的女性,但小说和漫画中,少女以各种形象出现,她们大多都是轻盈、细腻、美丽又如昙花一现般的存在。可我被贴上了登校拒否儿的肮脏标签,所以根本无法相提并论。
我首先是个登校拒否儿,其次才是个少女。
当想明白了这一点,我感觉心情异常轻松。
尽管下谷老师对我百般关照,但其实我记不太清他是一个什么样性格的人了,甚至连长相也比较模糊,不过毫无疑问他是一名好老师。听起来可能有些失礼,我只通过他看到过我自己,说是他是镜子并非妄言,我一直在寻找能够判断自己现状的依据。或许下谷老师意识到了这一点,也一直为我扮演着这样的角色。

在我仍没去上学的高二的春天,外公一直反反复复地住院,短暂出院时也一直住在姨妈家。在这一次两周的出院时间里,外公回到了秩父。他的肺被切除了一半,支气管的状况也很糟糕。尽管日常生活没有太大障碍,但病情随时都有可能恶化引发生命危险。他独自乘上回秩父的电车,脸色很不好,而且异常消瘦。不知为何,我和母亲,甚至他自己都觉得这可能是最后的时光了。
白天母亲不在家,所以我和外公一直单独相处。对于我不上学的行为,外公自始至终都有点闷闷不乐。但是他也不讨厌我,总是说“小麿里,陪我下盘黑白棋。”“下次把扑克带过来。”“有什么好吃的吗?”我很喜欢和外公进行这种简单坦率的交流,但也因此更加羞愧。
有时我假装去了学校,但其实只是在外面混时间。回家后,外公的表情总是很紧绷,似乎他知道我其实没去。尽管如此,他也从来没有和我谈论过学校的话题。
那天晚上,我俩在看电视,他突然说:“小麿里,给外公拍张照吧。”当时家里只有一台那年很流行的全景胶片相机。外公以前从没有想过要拍照。
我明白,他是想要一张遗照。
我拿起相机时,手指微微颤抖着,外公没有换衣服,还是穿着那件松松垮垮的驼色衬衫。我费尽心思不把皱皱的领口拍进镜头,后来照片洗出来,才发现因为全景模式的缘故把人像拉长了,没有一张可以用来做遗照。

外公的喉咙总是有痰,咳起来非常难受。即便如此,他也随时保持着彬彬有礼的模样,也从来不随地吐痰。他会把纸巾两张两张地叠成方形,然后用保鲜袋包得严严实实的,想吐痰的时候就吐在准备好的纸巾上,再丢进垃圾桶里。
外公要回到姨妈家的那天,叫我帮他准备吐痰的纸巾。
“你都逃学了,来帮个忙吧。”
这是他回秩父后第一次用“逃学”这个词。我感到无地自容,忍着眼泪,一直折纸巾。我们两个人一起折,纸巾盒一下子就空了。外公让我去买新的,我也没有拒绝,只得出门买。
那时家门口有一颗巨大的樱花树,正好开满了花。我一直期待着樱花季,一直希望能够在樱花盛开时到外面来看看。因为大部分时间我都在拉上窗帘的房间或不靠窗的客厅里活动,所以如果不特别留意的话,就很容易错过樱花的美景。
我决定去远一点的地方买纸巾,顺便散散步,看看花。外公今天要走了,我想和他多待一会儿。可是,“逃学”这个词依然刺痛着我。

大概一小时我才买到纸巾回来,这次回秩父一直闷闷不乐的外公突然看上去比之前开心了许多,他急匆匆地准备离开,对我说:“啊,麿里,纸巾就不用了,外公要回去了。”他心情好时,总是用敬语和我说话,还补充道:“对了,有个朋友给你打了电话。”
那段时间,矶田每个月总会来我家玩一次。那时候还没有小灵通(PHS),传呼机也刚刚出现,所以她会打到家里的电话上问:“可以过来玩吗?”
外公可能以为我不上学,所以也没有朋友。他本来打算吃完晚饭再走,但得知有朋友要来玩,就觉得自己这个老人待在家里有点添麻烦。
我说我们可以在房间里聊天,让他留下,但外公拒绝了,笑着说没关系。
他说:“有朋友真好呀,小麿里。”
那一刻,我明白了。
外公并不是因为我逃学而闷闷不乐,他最担心的其实是,逃学导致我以后可能遇到各种不幸的问题。但如果我能感到幸福,无论以后的人生如何,我相信他也一定会原谅我的。
在玄关送行时,外公开心地向我敬礼。
那是一个完美无瑕的敬礼,一个日本男人的敬礼。
前门变成了一个方形的剪纸画框,盛开的樱花花瓣恰好飘落下来,在敬礼的外公身后翩翩起舞。
刹那间,我忘记了呼吸。
来接外公的出租车关上门的一刻,我喃喃自语道:“这这,这是怎么回事,太帅了吧这也。”我的泪很快地流下来了。或许在心中这个场景被美化了许多,但至今仍觉得,那是我所见过的最美的风景。
果然,这是外公最后一次回到秩父。
#9 - 2025-1-12 21:40
阿市


第八章 穿过隧道,前往东京

外公的去世对我来说是个大变故,但这并没有让我产生那种“为了不让天堂里的外公担心,我必须去上学”的念头。在那段时间里,我开始不断寻找“即使高中毕不了业也能勉强生存下去的办法”。
母亲和姨妈们将遗产平分成了三份。我们家得到的钱相当可观,但如果按现在的生活方式继续过的话,再有十五年左右就会坐吃山空。要是母亲能去工作倒还好,但她肯定不乐意。如果我出去工作,不依赖外公的遗产,母亲一个人就勉强能撑三十年。到那时,她应该也有养老金拿了……但无论如何,我比母亲更难融入这个社会。别说高中毕业了,我甚至无法与他人正常接触。那么,怎样才能在不与人过多接触的情况下赚到钱呢?

到了高三,我和下谷老师关于感想文的交流也依然继续着。有一次,我写了一篇不是感想文的文章,描述了我一直以来对“外面的世界”的印象。这篇文章写的就是我躲进壁橱那件事的记忆,而在这件事以外,自己其实也一直躲在一个叫做秩父的盆地里,躲在冈田家的这栋破房子里,躲在堆满杂物房间的壁橱里。虽然能感觉到外面就是阳光明媚的世界,但要到达那里似乎又是千难万险,道阻且长。
下谷老师对这篇文章的反应令我很意外,他还将文章拿给妻子看了——下谷夫人读了之后说“感觉这孩子和我很像”。她似乎也有一颗脆弱的心灵。下谷老师表示他们俩想一起来秩父,还说如果可以的话,想让我和他的妻子做朋友。
这个请求让我困惑不已。这是什么意思呢?起初我无法按照字面来理解,以为他是想让妻子来矫正我的心态。我不明白一个成年人为什么会请一个孩子去做另一个成年人的朋友。
然而,当我真正见到他们时,我才明白了下谷老师的话并非虚言。
下谷夫人确实和我很像。她不会和我进行眼神交流,语气也很温和,但说起话来磕磕绊绊的。想说点什么的时候,脑海中会浮现出几个候选词,但又不知道该用哪个,然后就变得拘束起来,最后只能不断沉浸在自己的内心世界里。
这是我第一次近距离接触另一个无法应对外界的人。事实上,这样的人肯定更多,但也很难说,因为每个人应对外界的策略都是不一样的。下谷夫人就表现得和我非常相似。
下谷先生是和妻子一起开车来的。我家没有车,所以坐车兜风对我来说既新奇又兴奋。下谷夫人则一直对我说:“能和你做朋友真的很开心!”我虽然有些困惑,但也挺开心的。因为我不敢相信,这个世界上还有人真心需要我的存在。
我想向下谷夫人表达感谢,还想尽可能地传达“我也喜欢您”的心情。在众多候选词中犹豫不决后,我最终选择了这句话。
“我不擅长和那些充满自信的人相处(私、自分に自信がある人って苦手なんです)。”
我为什么要说这样的话?当时的我,憎恨那些能轻易选择词语的人。他们没有太多的想象力,不操心别人会如何看待他们,也不操心这些话会得到怎样的回应——我把这定义为自信。
然而,这句话让她沉默了。我不明白原因,我也很困惑。二十分钟后,她淡淡地说:
“自信就是相信自己,我也必须相信自己。”
意识到自己犯了错,我立刻想要辩解。
但我精心挑选的词语,竟然伤害了一个从一开始就友好接受我的人,这让我也哑口无言。
从那以后,每当临睡前,我总是幻想着如何更正对下谷夫人说过的话,不要再伤害她。这更多是因为自己成为加害者的内疚感,而不是对她的歉意。

与下谷夫人的交流逐渐减少后,矶田对我说:“要不去学个驾照吧。”因为我一直在家无所事事,所以当矶田去驾校的时候,我也可以跟着去。
最初我以为她在开玩笑。连学校都不去,还去驾校?更何况,秩父很多高三学生一过了生日就去考驾照。所以可能会遇到自初中以来就让人心烦的同学。
但我也在想“这或许是个机会”。毕竟对未来完全没有打算。如果有驾照,工作的选择可能会多一些。
这时我想起了外公的话,他之前说:“麿里,你可以当一名女子摔跤手或者卡车司机啊。”想要我当女子摔跤手是因为他是摔跤迷,再加上我的体格大。但我没有运动神经,更没有毅力,这完全不可能。卡车司机与其他职业相比,确实不太与人接触。在看了菅原文太和爱川钦也主演的电影《卡车野郎》之后,我觉得这个主意也还不错。于是我玩起了驾驶模拟类的游戏,还可以装饰自己的卡车,这让我很兴奋,也萌生了将来成为一名卡车司机的想法。
为了实现它,我必须克服一个难关,那就是要去学校开一个许可证,证明学校允许我去驾校学车。想到这我差点都要放弃了,但又不甘心白白浪费这个好主意。为了拿到许可证,我必须前往离教室很远的办公室,还要尽量不被人看到……于是我选择在上课时间偷偷去学校。
在公交车上,我紧张得胃里翻江倒海,直犯恶心。但溜进校园时还是上课时间,所以没有遇到熟人,顺利地抵达了办公室。
然而,办公室的老太太却给了我意想不到的打击。当我向她申请许可证的时候,她竟然说:“我们学校可没有这种学生吧。”又和旁边的阿姨笑着说:“从来没听说过谁开这种许可证,对吧。”“真的,我还是第一次听到有人要这种证明。”我茫然地站在那里,老太太开始了说教。
“我们学校的学生,所有事情都是自主判断、自主行动。不需要学校开证明,学校也会让学生自己做决定的。”
我震了惊。那个老太婆到底在得意些什么啊。什么我们学校的学生,难道我不是这里的学生吗?不是的话那我到底算什么?
“开许可证也不是我自己想来的啊,是驾校必须要我才来的啊。即使我说我们这不用这玩意儿,他们也不认啊!这明明是驾校的规定,那我为什么要被这样说呢?”
我拼命忍住眼泪,结结巴巴地说着,显然我已经失去了理智,语气也变得很奇怪。事后想想,其实只要简单说一句“驾校需要的”就行了,但当时却止不住地说了下去。老太太面对我这个情绪很不稳定的学生,连忙道歉:“啊,不,不好意思……抱歉……”或许她只是认为不道歉会变得更尴尬吧。
我冲出学校,发现公交车还需要一段时间才能到。为了迅速离开这个令人厌恶的地方,我决定步行下山。
乘坐公交车只要二十分钟左右,但步行却是相当长的时间。走了将近一个小时后,我的泪腺终于崩溃,在人迹罕至的山路上嚎啕大哭起来。
站着哭显得有些怪异,我就在公交站坐下,准备痛痛快快地哭一场。抬眼望去,四周只剩下山、山、山……浓密的绿色在泪水中变得模糊可憎。这次我不是只恨武甲山了,而是想要将所有的山都炸毁。
此时此刻,我深切体会了车的重要性。如果有车,我便能迅速逃离这个地方。现在的我实在太无力了,迫切需要某种工具来逃脱这里。
为了拿到这个逃脱的工具,我决定暂时不逃避了,想着先试一试吧。
尽管没有开到证明,我还是去了驾校。听到我说“学校没有这种证明”时,对方竟答道“啊,那也没事”,这让我感到意外和有点泄气。
进入驾校后,我见到了几个认识的面孔,是属于不知道名字只是有点面熟的那种,这让我稍稍安心。整个过程中,我总是带着耳塞上课,因为一想到可能有人在背后议论我,我就觉得很痛苦。结果上课内容完全没听进去,全靠用教科书自学。
意外的是,学车非常有趣。
驾校里总有些被学生厌恶的教练,他们总是板着脸,言辞刻薄,大多是上了年纪的老头子。然而,面对这些看似可怕的老头,我其实应对得挺得心应手的,因为在家里已经习惯了这样的外公。我也总是把他们和外公联系在一起,觉得这种看起来很凶的人,通常内心都很温柔。
事实证明,这些老头教练们的确如此。最开始我根据自己的推测对他们表示出过分的好感时,他们似乎有些不解,但渐渐还是接受了。课上,他们会放演歌的磁带,带我一起唱《越过天城》。我们有时聊得太投入,以至于超出了上课时间,教练只好急忙开车送我回家。我久违地享受着与人交往带来的快感。
这帮老头教练常常对我说“你会死的”。还预测了我的各种死法。
“即便你拿到驾照,也千万别开车,你一开车就会死。”
“绝对不要去东京,你去了大城市一定会被人骗死。”
我知道,这些话是对我驾驶技术和适应能力的担忧。而关于我其他死因的预言,则似乎是看出了我身上那股“无法在社会上生存”的气质。
这些对我非常友善的老教练带着冷漠和不羁的态度过着日子,这也让他们说的“你会死”显得有点莫名的真实感。我的卡车司机梦就这么轻易的破灭了。

高三的冬天来临之际,我从下谷老师那里获得了一个好消息。他告诉我,凭借之前提交的作业,我可以顺利毕业了。
听到这个消息的那一刻,我不禁发出了“天呐——!”的惊呼声。有了高中毕业证书,未来的选择一下子变得多了起来,我或许不必立即踏入社会。
随后,我弄来了一些专门学校(译者注:専门学校,相当于国内的职院或大专)的资料。那些花花绿绿的宣传册,如同时尚杂志一般,展示着我未曾设想的道路。根据我的兴趣,电影学校或动画学校都不错。哦,游戏学校也不错。那里很新,校舍也很漂亮……我一边兴奋地翻阅,一边猛然醒悟。
不行,这不现实。
我曾几近绝望,现在却因为即将毕业而高兴,还因为与老头教练们相处愉快而情绪高涨。可对于外面的世界,我已经失败了那么多次了。再回到校园生活,怎么可能一帆风顺呢?
就在这个时候,我在东京的姨妈,一位眼科医生,正计划开设一家小诊所,她说我可以去那做接待员。这倒是一个最现实的选择。虽然这份工作需要与人打交道,但在姨妈的诊所里,应该不会因同事问题而烦恼。而且,我终于可以离开秩父了。虽然姨妈性格严厉,但我已经习惯了她的责备,应该可以应付得来。

为了商量关于前途的事情,我去了下谷老师家。
下谷夫人一如既往地和蔼可亲。她为我毕业后的道路考虑了很多,还告诉我现在有一种“不适应社会化生活的人(生きていきづらい人)”聚集在一起的公社。大家互相认可、互相帮助,过着几乎自给自足的生活。他们在那里种花,然后用小卡车运出去卖。她建议我试试这份工作。
这个有些不现实的建议让我略感惊讶。我一直以为“不适应社会化生活的人”都是在社会中默默生活的,没想到还有这样公开宣布“我是社会不适应者”,然后大家一起生活,创造一个新社会的地方。简直像是一个乌托邦。
然而,我隐约感觉自己在那里也过不好。我曾经因为说“讨厌自信的人”而伤害了下谷夫人。如果那里聚集了许多内心敏感的人,我大概会被归类为神经大条的一类。伤害敏感的人真的很痛苦,与其成为一个无情的加害者,我宁愿继续做一个忧郁的受害者。当我为此沉默不语时,下谷夫人说:
“麿里啊,像你这样的人,一旦进入社会,会受更多伤害的。”
其实,这句话不知为何有点触动我了。
“我、我有想做的事情。我想去上游戏学校。”
说出来之后,我自己都感觉很惊讶。
在翻阅学校宣传册时,我想着“也许就是这里了吧”,就像挑选衣服一样选中了游戏学校。当然,我对制作游戏是有兴趣的,但并不是那种非做不可的强烈兴趣。事实上,此时此刻,在姨妈的眼科诊所当一名接待员才是我职业道路上的最佳选择吧。
下谷夫人多次劝我重新考虑。她用近乎于恳求的语气和我说,东京的学校,还要一个人生活,这绝对不行。
我感到胸口隐隐作痛,但已经下定决心。尽管现在回想起来,自己也无法完全理解当时的心情。我只知道,无论如何,我就是要上游戏学校。即使连具体是想做游戏设计、策划还是剧情都没决定,就依然固执地坚持了这个想法。

就这样,我下定决心为了读游戏学校而前往东京。
也许是因为决定太过于仓促,我甚至还没找到住处。但我和母亲都对此不以为然,因为我们都抱着“船到桥头自然直”的心态。
矶田也决定去东京,她已经租了一套公寓,答应让我借住两天。在这段时间里,我要找好房子并且办好入住手续。虽然本可以依靠姨妈,但因为拒绝了接待员的工作,所以我还是有点不好意思。

去东京那天,母亲到西武秩父站送我。我的行李只有一个登山包,装了十天的换洗衣物和牙刷,还有身份证和钱包。
她买了月台票,一直把我送到了红箭号(译者注:レッドアロー,西武铁道红箭特急,秩父至池袋)的座位上。不知为何旁边坐的是一个穿着祭典法被的男人。母亲对他说:“拜托您照顾她了。”并送给他一罐咖啡。男人不知所措地回应:“啊,哦哦。”
列车出发时,母亲在月台上挥手送别,就像电视剧一样。如果只截取这一段,可能看起来像是一对很理想的母女关系。
透过车窗看过去,母亲真的很美。

红箭号列车出发了。
穿越了我憎恨的山峦,驶出了那仿佛永无止境的黑暗隧道……尽管如此,我并没有不安、紧张、抑或兴奋的感觉,就好像这是别人的事情一样漠不在意。或许是因为到这一天为止,发生的事情过于杂乱无章了吧。
旁边的男人显得有些不自在,但每隔三十分钟左右就礼貌地问:“感觉怎么样?”“累不累?”我回答“还好”后,他便简短地回应:“那就好。”他没碰那罐咖啡,也许是因为自带的茶没喝完,也可能是因为他不喜欢喝甜的。
不过,到了终点站池袋的时候,他第一次对我笑着说了一句:“加油吧”

那时东京地铁沙林毒气事件刚发生不久(译者注:1995年初),车站的储物柜都被封起来了。矶田又要傍晚才回公寓,因为彼时还没有手机,所以在约好的时间之前都无法与她取得联系。背着巨大登山包的我,去房产中介转了一圈。
第一家房产中介,一位看起来很和蔼的小姐帮我找公寓。然后在交谈过程中,她一个劲儿地对我感兴趣的房子说“不行!”“你不能住在这个地区,会被骗的。”“这里的房东不常在,你一个人住太危险。”最后她甚至说:“会被骗进奥姆真理教的。”(草)
就像驾校教练们说的那样,在这里我被认为是容易上当受骗的类型。其实,我自认为是个非常多疑的人,没有一丝纯真,无法完全信任任何人。但长期的隐居生活和“感觉不太对劲”的气场,可能给人一种我容易进邪教的错觉。
被小姐的好心弄得筋疲力尽之后,我决定去一家看起来不太热情的老旧房产中介瞧瞧。一个背微驼、戴圆眼镜的老先生上下打量了我一番。我战战兢兢地说出了我的要求,他递给我一张写着地址的纸条,让我自己去看。他说他不会带我去的,而且,他还说那里门没锁。
虽然不太明白他什么意思,但我还是按图索骥找到了那个地方。公寓位于陡坡之上,背着沉重的登山包,让我不得不一次又一次地停下来喘气。

到了之后,我发现与其说那是一个公寓,倒不如说更像是个黑作坊,里面似乎在制作泡菜,摆满了脏兮兮的泡菜桶。
沿着锈迹斑斑的外部楼梯上去,门果然没锁,我推开门,不禁哑然。
屋里满是灰尘,只有像一些衣橱台灯之类的家具,而且基本都带着裂缝或破损。前任住户可能是在夜里跑路了?而且还有不良少年光顾的痕迹,墙上喷满了淫秽的涂鸦和“夜露死苦”之类的字眼,地上也布满了肮脏的脚印。
那个房产中介的大爷,是不是一开始就没打算租房子给我,还是他觉得这地方最适合我?
我放下沉重的背包,瘫坐在地上。呆呆地坐了一会儿,眼泪便不听使唤地流了下来,最后抽噎起来。我有一种强烈的预感,即使在东京,我也不会过得很顺利。
在哭泣时,我也在思考着。我常常哭,但只会在独处的房间里哭。因为没有人会看到,所以哭也没什么问题。然而,从现在开始,我必须在外面的世界生活。如果在外面的世界这样哭泣,只会被认为是糟糕的存在。
不久,夕阳西下,橙色的余晖洒满了屋子。墙上的涂鸦浮现出来,一楼传来了泡菜的味道。
这时,我忽然想起了我的房间。
想起了我房间的窗户,还有窗帘。那是我上幼儿园时挂的棕色窗帘,上面有狮子、大象,还有一些其他动物的图案。阳光透过窗帘,房间就被染上了橙色。窗外传来人们议论的声音:“就是这里,那个不上学孩子的家……”“麿里酱,又没去上学吗?”“接下来她打算怎么办呢?”那时我就想,即使再怎么不顺利,我也要逃离秩父的那个房间。
五年半没上学的代价已经渗入我身体的每个角落,抹也抹不掉。但我还是不想回去。我宁愿消失,也不愿回去。
我相信,今后我还会继续逃跑。我不能断言自己以后绝不会重蹈覆辙。但即便如此,也再不会回到那个房间里了——
不良少年可能马上就要来了。在那之前,我要去找另一家中介。我站了起来,背包依旧很重。

沿着刚刚爬上来的陡坡,开始慢慢往下走。这里看不到一座山,取而代之的是钢筋水泥的高楼大厦,天空也显得那么狭小。在东京,真的有种会被骗死的感觉。
仿佛被人粗暴地推了一把似的,我踉踉跄跄地小跑下了坡。
#10 - 2025-1-12 21:42
阿市


第九章 想成为脚本家

虽然已经决定不再回秩父,但还是有些惴惴不安——“继续上学,恐怕还是很困难”我这么想着。毕竟,我在与学校的对战中就没赢过。
入学典礼前三天,我终于找到了住处。离学校只有一站地铁,是可以勉强忍受通学痛苦的距离。游戏学校是两年制的,上课时间也没那么长,如果能糊弄过去就好了……
然而,令我自己都惊讶的是,我竟然轻松告别了五年半的不登校生活,无论如何,还是成功坚持下来并且毕业了。

首先,这里大部分学生都是男生,这对我来说还挺重要的。不过并不是因为和男生打交道更容易,实际上,他们麻烦事也挺多的,和女生没什么不同。但和男生相处时,我可以像个石头人一样,不用在乎他们的看法,甚至可以用一种很粗暴的方式——用拳头来解决问题。当然了,我也明白,单纯拼力量我还是拼不过的。
其次,是学生们的素质。我来东京那年,正值《新世纪福音战士》大热,但无论是游戏还是其他御宅族文化,都还未被广泛接受,往往会受到周围的排斥。游戏学校里的学生,有的人会对自己的兴趣爱好持一种矛盾的态度,有的人则恰恰相反,正是因为现实中的矛盾,才让他们更沉浸在自己的爱好中。他们在这条追寻自我的道路上,都不得不正视自己的内心,也因此有些自我意识过剩。
穿着带铆钉的背心或是红色T恤,戴着漏手指的手套和头巾,展示着另类的时尚。有些人会说出“我随时都可能杀人”的中二言论,或者一直舔舐着嘴唇,甚至有人带着青龙偃月刀来学校——虽然我认为那只是个模型。还有些人会在聊天时因为一点小事就激动爆哭,或者紧张得语速飞快,甚至从五楼跳到隔壁楼。还有很多人的指甲和手指都和我一样,被咬得伤痕累累、皮开肉绽。
尽管这些过于激烈的自我表现令人震惊,但与他们深入交谈后,我发现这帮人的内心世界和我惊人的相似。对于“被他人如何看待”,以及“真实自我的模样”,此类问题让他们不断挣扎,结果就是自我形象的过度显现。当与周围产生分歧时,也会选择自我中心,而不是寻求理解,这使得很多事情都无法顺利进行。但他们的内心往往是善良的。

有些同学在与我熟络之后,会坦白自己曾经也不登校。这让我非常开心,原来外面的世界也有一样的人,我忍不住想大声说:“俺也一样!”
不过,我们从不向那些看起来会正常上学的人坦白这一切。或许是某种嗅觉在起作用——说到底,可以从身上散发出的气场来判断他们是否有社会性。
我依然无法每天按时上学,每周总会请两天假。不过,这有很多我的同类,因此再也没有“休息一次之后,就会越来越不想上学”的糟糕感觉了。

来到东京后,我仿佛生活在梦中。
首先,我可以不顾邻里的眼光,想出门就出门。在乡下,要走二十分钟才能到的便利店,现在触手可得,无论是午夜还是清晨,可以随时去买东西。去了学校,可以坐在楼梯上和别人闲聊。饿了,就去吃牛肉盖饭,还可以选是要吃吉野家呢,还是吃松屋呢。
与新交的朋友一起去看通宵电影,行走在黎明时分的涩谷街头。“我为什么会在这里呢?”我扪心自问。仰望着微微泛白的天空,看着渐渐消失的星星,喝着曾经不喜欢的咖啡,这一切都让我感觉到不可思议。
这些鸡毛蒜皮的琐事对当时的我来说,都如奇迹一般。
几周前,外面的世界还遥不可及,而现在我已置身其中。并且我觉得已经完全融入这个世界了。
有男生向我表白,我也有了男朋友。我从未想过会有人和我谈恋爱。
不过我也不觉奇怪。在中学时代,我一直听着朋友们谈论恋爱的事情,所以自己也幻想过无数次“如果我恋爱了会怎样呢?”这些幻想激烈而戏剧化,可以说是完全脱离现实的……但是这不奇怪,因为我并不了解现实。因此,当现实中的恋爱真正到来时,我只是觉得“啊,原来不过如此”,对各种事件和未知经历反而出奇的冷静。但是牛肉盖饭在我的幻想之外,所以它能打动我,恋爱则不行。
尽管如此,我还是按照典型的有点烦人的女孩模式,向已经迈入亲密关系的男朋友不断质问:“你到底喜欢我哪里啊?”
我已经不在乎这是伪装的自己还是真实的自己了,但我害怕的是,如果自己被对方高估了怎么办?
如果对方发现我并不是他所想象的那样,然后离开我,那会是巨大的打击。
所以,我从一开始就想展现出最真实的自己,但是最终还是被自我意识左右了。
经过深思熟虑,我给出的答案是:我会当着对象的面上厕所不关门,如果他还能接受,那我就可以放心借用他的好意了。(???草)
之后我又经历了几次恋爱,其实大多数男生都不介意我不关门。在不登校那几年,我幻想自己会选择一个狂野的男性,但最终谈上的都是些温和善良的人。我未来的丈夫,也是游戏学校时期认识的朋友。他个性随和,不赌博,精神状态也非常稳定。
即使还没意识到这一点,但母亲的男朋友们可能已都成为我的反面教材了。

暑假时,我没有回家,也几乎没有和母亲联系。
我知道母亲已经和她的男朋友同居了。这对我来说是一件好事。虽然母亲的男朋友并不是坏人,但他那个时候总是只穿内裤看赛马比赛的报纸,对我这个年纪的女孩来说,生活在同一个空间里真的很尴尬。
如果他已经住到家里去了,那我无论如何也不能回到秩父。这种负面的状况反而推动了我前进的步伐。

渐渐地,我对未来开始有了明确的目标。
我想成为一名脚本师。
当初为了离开秩父,才选择了去上游戏学校。选主修课程的时候,我选的是游戏脚本课程,中途也可以更换。起初,我还没有能力憧憬自己想要做什么,因为首要任务是与外面的世界接轨。
我读的游戏专门学校是新开办的,现在的话应该已经形成了正规的体系,但当时我们和学校都在摸索中前进,我是第二期学生。第一学年,所有人都统一学习编程、绘图和脚本。到了第二学年,才正式选择主修哪门课程。
然而,尽管学校宣称开设了游戏脚本课程,但实际上并没有能教这门课的老师。虽然有负责教脚本的老师,他们都有辉煌的经历,但都是在动画或是CD广播剧(CDドラマ)领域。学生们有点动摇,因为大家都以为游戏脚本会教些流程图之类的知识,有的人甚至喊着“这是诈骗”“RNM退钱”。我也附和着他们,说着“没错”之类的话,但实际上,我并没有特别执着于游戏脚本。
脚本课非常有趣。自己写一个原创故事,老师会给你反馈,然后再写。我渴望那种“为某事拼尽全力”的状态,因此我不停地在写脚本。在秩父的那些日子里,我过得非常痛苦,因为无论我读多少书、看多少电影,我都无法输出任何东西。而且因为很少接触外界,那些原本应该吸收的知识由于无法实践,内心的认知也和社会脱节了。
不过,即使在这种情况下,我写的脚本还是得到了老师的认可,在那个学年还帮老师做了一些微小的工作,比如写写CD广播剧和漫画原作之类的。

说我的脚本被认可,或许有些言过其实。实际上,我只是能够坚持“从头到尾写完一个脚本”罢了。在我们年级里,只有寥寥数人提交了作业,绝大多数脚本还都处于“战斗刚刚开始”的状态,并不是一个完整的故事。也许是因为这些并非游戏脚本,大家的热情被削弱了。但更大的问题在于,大家都害怕被他人所评判。
如今,我作为一个渐渐步入中年的动画脚本家,工作中时常会遇到一些年轻人向我请教“我想成为脚本家,应该怎么做呢”。然而,当我让他们去写脚本后,联系便会戛然而止。他们的样子与当年的同学如出一辙,我非常理解这种感受。他们并非缺乏干劲,只是内心由来已久的“将来某一天我要把作品推向全世界”的想法,已过于膨胀为了“虽然还没写,但一定很棒”的模样。然而,当真正开始动笔时,才发现眼高手低,作品远远达不到心中的预期。这时,他们会感到恐惧,觉得自己不该是这个样子,不愿意就如此被评判。
当年我能勉强跨越这道心理障碍,多亏了高中时代的下谷老师。写了那两年半的感想文,减轻了我对他人批判的恐惧。无论写出多么拙劣的文章都无所谓,因为在下谷老师的心中,并不存在我自己所理想化的那种形象。毕竟,我本来就是个登校拒否儿。如果我什么都不写,什么都不交,或许他就会彻底忘记我,这种想法让我感到不甘。

内心那萌生的渴望,最终成为了一个明确的目标。
我要成为一名脚本师。但我该怎么办才好呢?
到了大二,求职活动也开始了。可是,学校的招聘信息板上几乎都是程序员和图形设计师的岗位。虽然也有些脚本师的招聘信息,但大多是游戏脚本的工作。那时的我既缺乏相关知识,又对撰写影像脚本兴趣更多。
于是我向老师请教:“怎样才能当上脚本师呢?”老师告诉我,许多人会先去动画公司干几年制作进行,或者在杂志上当写手,然后慢慢成为一名脚本师。
只是,这一切归根结底还是取决于“如何与人建立联系”。
这些人会通过制作进行或杂志写手的工作契机,热情地向监督或制片人自我推销“我想写脚本”的意愿,最后想方设法把作品拿给他们瞧瞧。如果运气好,可能会有机会写上一两本,被认可之后便会有更多的工作找上门来。
然而,我觉得这对我来说太难了。
尽管以为自己已经适应了这个社会,但在人际交往方面我依旧拙劣无比。原以为在学校里找到许多同类能让自己安心,但随着时间推移,小圈子渐渐形成,我也开始感觉有些格格不入了。
我很不擅长在集体行动中、在人际关系中寻找自己的位置。
在学校生活中,我遇到了喜欢我的老师和朋友,甚至交了男朋友。但我总觉得,他们只是特殊的个例。那些不熟悉我的人常常批评我“自大”“不知所想”,更有甚者直接否定我的人格。不过我也认了,这就是我的特点,没办法。
在老师看来,要想通过其他职业来成为脚本师,就必须具备“讨人喜欢”的特质。不幸的是,这对我来说几乎是不可能的。

所以我还是想一入行就干这个。茫然无措中,我偶然得知一家V-Cinema的公司正在招募脚本师(译者注:Vシネマ,指制作成录像带而不会在影院公映的电影,以情色题材居多,专供影像租赁市场)。
我一直很喜欢黑帮电影,也看过一些V-Cinema的作品。虽然这次招的是写情色脚本的工作,但我想,如果被录用并得到认可的话,说不定哪天就能参与黑帮电影的制作了,于是我决定去试一试。
我写了人生中的第一个情色脚本。由于很喜欢谷崎润一郎的作品,所以我又阅读了一些团鬼六、沼正三、萨德侯爵、马索克的关于SM的文学作品,以及一些《圣斗士星矢》的BL同人志之类的。(译者注:都是重量级,不具体介绍了)
我在性知识上,有着致命的偏差。
于是我疯狂恶补了所有能租到的情色V-Cinema和桃色电影(译者注:ロマンポルノ,指上世纪70年代日活电影公司推出的“浪漫情色电影”,亦称“桃色电影”),在这些全新的刺激下,总算完成了一部脚本。由于缺乏实践经验,这个脚本感觉很不真实,所以我只能通过加入一些女同性恋元素、轻微的SM元素、甚至老爹式的笑话来弥补一下,最终完成了一个有些不伦不类的作品。但是,初次完成情色脚本的成就感,加上临近毕业的紧张感,使我不再犹豫,大胆地将它寄了出去。
不久之后,对方联系我说,我的脚本被采用了。
我兴奋得无法自已,大声叫喊着“哇哦哦哦哦哦!”然后在房间里狂奔不止。兴奋感是如此的难以平息,以至于我甚至用头撞击着墙壁。那时,距离毕业典礼只有一周时间了。

三天后,我怀着紧张的心情来到了约定地点,V-Cinema公司的社长说会开车来接我。回想起来,老板亲自迎接一位新人脚本师实在有些奇怪,但那时的我对业界规矩一无所知,丝毫没有疑心。
就在约定的时间,一辆黑色奔驰准时停在了我面前。“啊,你是冈田吧?”身穿灰色西装的社长露出了爽朗的笑容。我被奔驰所散发的威压感吓得有些胆怯。
在他的指示下,我上了奔驰的副驾驶座。他说的第一句话就是:“接下来我们要谈的事情,全都与工作有关,这不是性骚扰,所以别去告我。”此时此刻,我已经被彻底吓住了。
奔驰最终停在了一栋普通的公寓楼前。社长告诉我说,他们的办公室就在这栋公寓的一个房间里。我的恐惧达到了顶点,心想这下真的要被“侵犯”、被“卖掉”了吧。该咋办啊,现在是不是该逃跑呢?但我的地址和电话已经被他们掌握了……正在我犹豫不决时,社长打开了办公室的门。
那是一家规模很小的制作公司。
里面有两个男人和一个女人在工作。与社长不同,他们穿得很随意,看到我只是简单说了句早上好,随即就失去了兴趣,目光转向了别处。
就在我松了一口气的时候,社长拿出我寄来的大作。他先是夸奖了几句,让我放松下来,然后开始指出需要修改的场景和写作上的错误。由于从未正式学习过影像脚本写法,因此在每页的字数或是描写方式上都是用自己的野路子。
我一边感叹着:“原来应该这么写啊……”一边因内容的缘故而感到羞耻,尤其在注意到公司其他员工的目光的时候,汗水止不住地流。
社长似乎打算将这个脚本直接拍成影片。正因如此,他的建议比下谷老师或是游戏学校老师的批评都更加热切。为了将脚本转化为商业作品,涉及到了方方面面的问题:拍摄时用这个角度是否可行?使用这个道具需要多少预算?对白比较少的演员否能限制人数等等。
听着这些建议,羞耻感逐渐消退,但我真的好想哭。这个作品真的会有演员来演绎吗,我真的能成为脚本师吗……
就在这时,社长说:
“那么,现在读一下吧。”
我愣住了,不明所以地呆在那里。社长接着说:
“你自己都不好意思读的台词,还打算让演员来说吗?”

就这样,我的职业生涯,从朗读自己创作的情色脚本开始了。
#11 - 2025-1-12 21:43
阿市


第十章 从V-Cinema到动画

我曾经工作的那家V-Cinema公司,他们基本上只购买成品脚本。
通常来说,脚本创作与类型无关,都是基于客户的要求进行,例如“想要一个〇〇背景下的关于〇〇的故事”,脚本师就会以此提出一些想法,接着双方进行确认;确认好了方向之后,脚本师就着手进行梗概的创作,如果这个梗概也通过,就会进入脚本的正式创作阶段;然后经过相关人员的讨论和多次修改,最终就会定稿并且支付稿酬。整个脚本的创作都是在大家的共同商讨下进行的,因此即使出现瑕疵,也有反复修改的机会,除非出现什么重大的问题,否则最终都可以定稿。
然而,当涉及购买成品脚本时,情况就有所不同了。这意味着是在没有任何沟通或梗概审核的情况下,完全按照自己的想法来创作。如果甲方觉得有趣,便会立即付款,但如果不满意,则整个脚本就白写了,几乎没有修改的机会。所以脚本必须处于“只需稍加修改就OK了”的状态,否则此前的所有努力都将付诸东流。
即使我一周写好几个脚本,但能被采用的寥寥无几,而且稿酬也很低。因此,除了我以外,大多数脚本师都有其他主业,比如家庭主妇一类的,他们基本上都有稳定的生活。尽管如此,每当我的脚本被采用,哪怕只增加几千日元的稿酬,都会让我感受到一种认可,这种感受令人愉悦。

我当时和男友住在一套一居室的公寓里,两人分担房租,但仍然难以维持生计,于是我从工作中的熟人那又找了一份转录员的工作。杂志撰稿人采访时有录音,我的任务就是将这些录音全部转成文字,用于撰写文章。转录工作当时还挺缺人手的,所以通过介绍,许多撰稿人都找我帮忙。这份工作比写V-Cinema脚本的收入要高很多。
最初我被告知:“一字一句都不能有自己的想法,要按照原话来。”所以我连叹息声都原封不动地记了下来,就像“哈......啊嗯......啊哈”结果就被批评了。后来熟练了些,逐渐被允许在整理录音稿时进行一些调整,比如调整对话的顺序和位置,重新组织对话什么的。虽然难度不小,但却非常有趣。当然,这些调整只是为了方便撰稿人使用,却给了我一种把现实中活生生的人创作成了脚本的感觉。
不久之后,陆陆续续会有询问“你接脚本的活吗”,我就开始接到了脚本相关的工作,例如CD广播剧、漫画原作、游戏脚本等等。

当时,游戏和动画产业正处于泡沫时期,许多其他行业的人开始进军御宅族相关的产业。他们试图开发以游戏或动画为基础的CD广播剧和书籍,但实际上,他们并不真正理解这些媒介的精髓。恰好在此时,一个不谙世事的带着乡土气的新人女写手出现在他们面前,脸上还挂着“钱多钱少无所谓,我就是喜欢游戏、动画、漫画,甚至情色内容也可以,呵呵呵”的傻笑,这让他们觉得,或许可以把这些根本弄不明白的玩意儿交给我这个新人。
实际上,能找上我的工作,都是其他脚本师不要的“钱太少”“屁事多”的项目。所以,我写了脚本,但最后不采用也不给钱的情况屡见不鲜。有时,合作的公司还会突然失联,甚至还收到了来自债权人集会的传真。事后我还会发现自己的稿酬被中介抽了60%的佣金。
当时的我比同龄人更缺乏社会经验,却一头扎进自由职业中,结果是显而易见的,别人根本没把我放在眼里。没有公司或领导为我撑腰,如今回想起来才常常感到后怕,觉得自己能平安无事实在是幸运无比。我还回忆起常有人对我说的那句话:“如果你去了东京,肯定会被骗到死。”
我那时觉得,像我这样一个多疑的人,不可能被骗。
可是,从旁观者的角度来看,我往往明显处于“被骗了”的状况中,但还依然坚称:“不,我没被骗。虽然情况有点危险,但我心甘情愿,所以不用担心。”——这跟承认自己被骗了没啥两样。

事实上,我也乐在其中。
刚来东京时,眼前的一切都是那么新鲜。啊啊啊,我感觉自己终于来到“外面的世界”了。随着时间的推移,半年、一年过去了,新鲜感渐渐习以为常。我开始觉得:“外面的世界的光辉不应该是这样子的”。原本以为,外面的世界充满了令人心跳加速、情绪波动的事物,最开始的时候,半夜去便利店买零食都会让我感觉太牛了,这也太棒了......
然而,随着逐渐陷入因为贫困导致的艰苦生活,我才开始感叹:“外面的世界真是厉害啊!(译者注:やっぱ外の世界ってすごいわ!显然是自嘲,社会是真的险恶.jpg)”
我对工作根本没有选择权,所以导致我周围的客户,往往都是被业内人士敬而远之的那些家伙。要么是欠钱不还,要么是与不法分子有瓜葛,要么单纯是性格极端古怪......这些人被称为“离经叛道”,他们完全偏离了社会认可的正常轨道,还时常惹麻烦,而这些麻烦也常常波及到我。
这些人有一个共同点,就是“不以普遍标准来评判工作的好坏(仕事に優劣をつけない)”。
所谓这个项目好那个项目差,说到底只是旁观者的判断,所以他们认为自己的标准才靠谱。有的人是冒险者类型,坚信“别人都说这个项目不行,但老子就觉得这个项目有搞头”;有的人是艺术家类型,只专注于自己喜欢的事;还有的人则完全压抑了自我,或者说“只要能保证有最低收入,工作内容都无所谓”。这帮人真正践行了“职业无贵贱”这一信条,而且他们也都有很强的个人能力。
尽管这些人会自己踢飞很好的工作机会,但喝酒时又要抱怨“我一定会东山再起的”。他们还会吐槽已经成名的老同事,但最终,还是会眨巴着闪闪发光的眼睛,讲述自己对未来的美好憧憬。有时候让我不由得为之感动。
即使是现在,我还是有一个癖好,就是去接手那些前景不清、来历不明,但是很有趣的项目。当然,这也常常让我吃亏。周围的人经常劝我:“为什么要接这种工作?”我想,可能是由于当时那些叔叔们实在太美好了吧。

不过,与那些叔叔们的聊天中,有一个话题时常让我倍感煎熬。那就是他们经常会谈论到学生时代的事。现在想想,他们当时可能是在照顾我的感受。不知道该和一个年轻女孩聊些什么,因此,往往会抛出一些有代沟的话题,比如“我们学生时代是这样的”“现在的学生居然这样?”试图以此来打破代际之间的隔阂。
而我却无法说出我不去上学的的事实。
在游戏学校时,我半推半就向一个同样不登校的人谈论了这件事情,但在工作场合,我无论如何也说不出口。
“哦,原来她不去上学,难怪她〇〇〇〇啊。”
在〇〇〇〇的地方,可以填上各种内容,比如:“她写的脚本缺乏关于校园生活的真实感”“她笔下的角色个个都是病态的”,或者“她行为古怪”“她作为社会一员是不合格的”。总之,我担心他们一旦发现我之前不登校,将会对我的工作产生负面影响。
不仅如此,我还害怕,叔叔们好不容易对我产生的好感会因此消失。
一谈到学生时代的事,我总是敷衍应付。幸好曾经我想着“未来也要能衔接一下”,所以碰上修学旅行或文化祭这样的重大活动时也都会去参加,结果这招奏效了。当时和矶田、阳子等朋友在校外游玩时发生的事情,以及从她们那里打听到的“最近学生间的趣事”,都让我可以装作是个正常上学的人的样子。

不久后,我从转录工作中意外收获了一个新的工作。
之前委托过我的一个客户要负责一部动画的系列构成(译者注:シリーズ構成,职责可视作总编剧。这位客户为柿沼秀树,冈妈在其他访谈中亦有提及),但他不会盲打。当时,电脑已经普及了,动画行业也逐渐形成了“手写脚本难以阅读,所以NG”的共识。
于是,我被委托把手写在稿纸上的脚本打成电子档。还要求我参加他们的会议,因为希望我在打字时,能根据讨论中提到的一些细微差异进行调整。尽管这不是我自己写的脚本,但怀着对动画行业的憧憬,我兴奋地接下了这份工作。
第一次参加动画的讨论会议,让我大受震撼。
与会的成员包括监督、系列构成、制片人、各话脚本,还有设定制作、宣传和一些我不太了解职位的工作人员,总共有十几个人。虽然之前参与过V-Cinema、CD广播剧、游戏脚本的相关会议,但大多是与制片人或脚本师一对一沟通,最多也不过四个人。忽然间,这次要面对这么多人。我曾以为作为一名脚本师,是基本上不用和别人见面的,其实我错了。
开会有时会变成激烈的唇枪舌战,有时则会变成漫无目的地闲聊。这次的作品是公路片类型的原创动画(译者注:本作为1998年《DT战士》),由于涉及许多新地点和角色,所以经常面临创意短缺的问题。虽然大家都在交换意见,但我认为自己只是系列构成的随从,不应该发言。偶尔有“啊,这样做会不会更好”的点子冒出来,我也只能坐在一边保持沉默。
我的情绪总是很容易表现在脸上,这一点被监督网野哲郎先生(アミノテツロー)察觉到了。
“你,想成为脚本师吗?如果是的话,那就把你想到的点子写给我看看。”
我欣喜若狂,急忙写了几个点子给了他。网野先生看过之后淡淡地说:
“这些都不错。你也试试写个脚本吧?”
那一刻,我全身的毛孔仿佛都张开了。
我写好了脚本提交上去。在会议上,所有人都会同时对脚本进行“可行”还是“不可行”的评判,而网野先生无疑是评判的中心人物。
网野先生的意见总是和其他人截然不同。有时我很用心思考的内容,他会问“这样的风格是不是适合动画呢?”尽管其他人认为没问题,他却总会提出异议。反之,某些被其他人批评为不符合这部动画情感表达的地方,他却会说:“嗯,我挺喜欢的。”然后予以通过。
与网野先生一起开会就如同和禅宗对话(“禅問答”)。他总是用问题引导我们思考,最后才淡淡地表达自己的观点:“嗯,不就是这样吗?”他那不疾不徐的风格,总能瞬间掌控整个会场的氛围。我每次都感叹“网野先生说得真深奥啊!”然后还去看了他曾经负责的作品。即便是子供向,即便带着些许粗糙的质感,但仍令我不禁感叹:“真是了不起。”虽然过去受到过很多人的指导,但我从未遇到过这样与其说是脚本师……不如称之为故事结构大师的人。网野先生让我产生了某种类似印记效应的崇拜心理,使我彻底皈依了网野教。

与此同时,大家对于动画制作的热情也让我感到震惊。这几年由于预算原因,几乎只办杀青宴。但当时还会举行开工宴、中间宴和杀青宴三次大型的聚会。各个领域的STAFF,包括演出、动画师、声优和音效人员,还有宣传人员,众人都会热烈地进行讨论。听着这些热情的话语,我能感受到“大家都正在自己的岗位上战斗着”。
动画这个行业显而易见,每一个镜头(一つ一つのカット)都离不开人的手工制作,没有什么自然而然就成了的。即使是背景,也是在有人绘制后,才得以呈现的一个世界。无论是角色、通过作画展现的演技、还是声优的表演,所有STAFF齐心协力,作品才能被赋予生命。那种“这个意外地不错啊”的偶然产物,在这个行业里很难出现。正因如此,当所有STAFF全力以赴地投入到作品中的那一刻,其力量之大,足以将那偶然性抛之脑后。所以动画真的是一个特别了不起的领域。
当大家得知脚本是我写的后,不少人主动过来找我聊天。“我负责分镜脚本的对话,你写的台词非常棒,我真的很兴奋。”“你那样写的话,演出意图不太容易理解,应该这样写会更好。”他们会从不同的角度会给我提意见。
在监督的指挥下,大家在各自的岗位上各司其职。最终,把大家的努力汇聚成一部作品。对于不擅长与他人相处,同时又渴望与他人联系的我来说,动画的幕后工作是如此的吸引人,并为之深深着迷。。

到了自己负责的话数播出那天,我在电视机前正襟危坐,当看到STAFF名单中“脚本:冈田麿里”的文字时,我不禁为自己鼓起了掌。我想再次和网野先生合作,成为一名动画脚本师,成为那个工作现场的一员。

可是,我只是这么想想而已。
如果我想成为一名动画脚本师,此时此刻我必须做的,就是向制片人们推销自己:“请再给我一份工作吧!”
但是,我做不到。
作为一个自由职业的新手脚本师,推销自己是非常重要的技能,而我却完全没有这样的能力。同行的前辈们有时会对我冷嘲热讽:“又年轻又是女孩子,工作不都会主动找上门来吗?”因此,我固执地拒绝推销自己。
动画行业非常公平,无论是新人还是资深脚本师,写一话脚本的酬劳基本都是一样的。你并不会因为报价低就得到工作,因为如果脚本没有足够的吸引力,是不会有人来找你的。更何况,我还不愿意推销自己,这怎么可能有工作来呢。
即使在做其他工作时,我脑海里也总是想着动画。每次电视上播动画,我都会感到胃痛,忍不住换台。

大概就在这个时候,我陷入了职业生涯的首次低谷。
即使我写的是V-Cinema脚本,明明是在用之前同样的方式写作,却会被说“你的脚本变得有动画味了”“这台词怎么回事?这又不是动画”。反过来,当我在做漫画或CD广播剧的工作时,又被说“你写得太像真人剧了吧”。尽管我会时不时接到游戏脚本的工作,但在那里我又被嘲笑“影视剧的脚本师太脆弱了,很快就会逃跑的”,我不服气地反驳:“我绝不会逃跑!”于是继续在那个公司通宵达旦地干活……我不挑工作,尝试了各种不同的领域,结果却变成了一个无论走到哪个领域,都会被认为是异端的脚本师,处在一个无所适从的尴尬境地。
就在这段苦闷的日子里,一位不评判工作好坏的和蔼大叔找到我说:“我这有个项目,你要不要试试?”
那就是我梦寐以求的动画相关的工作。

当时正值动画的泡沫时期,萌系动画风靡一时。我接到的项目,是一部非常新颖的作品,主人公的十二只宠物死后,以人类少女的形态转世,想要报答主人(译者注:本作为2001年《天使的尾巴》)……这份工作之所以找到我,是因为我是一位自由写手,不属于任何一家公司。
经过一些波折,最终是我独自承担起了脚本创作工作。前几话是根据原作故事改编的,但后面几话大多是我原创的。虽然我是新人,但他们给了我很大的自由。监督越智一裕先生也非常热情,即使是一位小姑娘写的脚本,他也认真审核,写得好的时候,他会毫不吝啬地夸奖我。制作进行的小伙伴们也和我年纪相仿,我们对作品进行了很多深入的讨论。让我觉得“啊,这正是我所追求的!”
起初,我对这些设定奇特的故事感到惊讶,但随着时间的推移,我越来越喜欢这些角色,以至于越写越停不下来。每周一次的脚本讨论让我感到意犹未尽。演出和作画都非常出色,配音时还有小学生声优参与,他们叫我“故事姐姐”,这是我出生以来被叫过的最亲切的称呼。
我就是故事姐姐啊。
那时候,我已经完全忘记了曾经经历过的那些沉闷和压抑的时光,我还幻想着自己已经变成了一个非常积极健康的人。世界的一切看起来都是如此温柔,以至于我真心相信了性本善的理论(“性善説”)。
脚本完成了,播出也开始了。尽管在此前已经多次确认过完成的影像,但第一话的精彩呈现还是让我感动得流下泪来。我满心欢喜地查看网上的评价,心想看过的人一定也很喜欢。
然而下一秒,我感到胸口像被尖锐的利器刺穿了一样,呼吸停滞了。屏幕上写着:
“垃圾脚本家,去死吧!(くそ脚本家、死ね)”
当时的我对动画,尤其是深夜档动画的“圈内八卦”一无所知。我不知道这部作品在开播前就已经有了许多原作粉,同时也有很多黑粉。
这个IP从一开始就承载了很大的期待,而我对此却毫不知情。
我参与制作的第一部动画是完全原创的,说得不好听一点,其实挺冷门的。因此,观众都是真的很喜欢那部作品的人。即使我在网上查找评论,也查不到什么,而在找到的为数不多的几篇博客中,也写的都是让我开心的内容。
这次,99%的感想都是批评。
原作的黑粉批评那可能也没办法。但连原作的粉丝也对我的改编表现出强烈的排斥反应。大多数批评都集中在我对原作的改动上,说我写的脚本背叛了那些深爱原作的读者们。
当时的我对作品和制作现场投入了太多情感,同时也陷入了自得其乐的状态,以至于完全无法抵御自己的负面情绪波动。我人生中第一次遇到这种情况。这并非是登校拒否儿时期那种由膨胀的自我意识引发的妄想,而是真真切切的以文字形式留在屏幕上的批判。
我平时是个爱哭的人,但这一次却连眼泪都流不出来了。这种情感波动与悲伤或悔恨都不同,我根本无法控制。
有人想要我去死。
作品已经开始播出了,配音工作还在继续。
那天是个阳光灿烂的日子。录音棚距离车站有大约十五分钟的路程。第一话播出后的几天里,我几乎没怎么睡觉,所以脑子有点昏昏沉沉的。
我不知道该用什么样的表情来面对监督他们。脑海里不断回响着“去死吧”的声音,我蹲了下来,阳光的强烈让我眼前一片白茫茫。
终于到了录音棚,但胃痛得要死,以至于根本没法走进去。我在门外徘徊了好几圈,终于鼓起勇气,一边设想着大家各种阴沉的反应一边走了进去。但是,我还是吓了一跳。
STAFF们都笑着对我说:“辛苦了!”
他们不可能不在乎那些评论。不仅是我,其他STAFF也都被喷了。实际上,如果作品被批评,大家不可能不伤心。我感觉很奇怪,难道他们不上网看评论吗?即便如此,我的心情确实稍微轻松了些。我决定不再谈论这件事情。
从那以后,我不再看网上的评论。然而,“在某个地方,有人一直希望我去死”的恐惧依旧存在,我也因此越来越消瘦。我把它取名为“悲惨减肥法(不幸ダイエット)”,这也算是痛苦日子里唯一的光亮了。
过了一段时间,又播出几话后,我再去录音棚时,发现周围的氛围发生了变化。
STAFF们依然像往常一样微笑,但那微笑和之前的截然不同,非常自然且柔和。有人对我说:“你看了网上的评论了吗?”“回家后马上去看看吧。”
配音时我都心不在焉,结束后就急急忙忙地跑回家。想到当时的情况还有他们的笑容,也许事情正在朝好的方向发展。但我还是不太相信。
我搜索了作品的名字。
当然还是有批评的声音,但这次我看到了一些不同的评论:“越来越有意思了”“不错呢”还有“不知怎么回事,竟然感动得哭了”。一瞬间,我屏住了呼吸,就跟看到“去死”时一样。然后身上的力气仿佛被抽空了似的,从椅子上跌坐下来。我蜷缩在地上,紧紧抓住椅子,这是作品播出以来我第一次哭泣。
我激动得泣不成声。
平时我流泪,多半是因为悔恨、悲伤或挫折。由高兴导致的哭,这种情况真的很少见,更不用说这样痛快地嚎啕大哭了。我一边哭着一边想,悲伤时和高兴时的眼泪味道是不是不一样呢,于是我舔了舔眼泪。果然,味道是不一样的。
“太神奇了,高兴时流出的眼泪竟然不咸!”
我兴奋地喊道,同时我还深刻感受到一点——
那就是,动画是大家共同努力的成果。
所有参与这部作品的人,都在同样的痛苦中挣扎,共同承受着相同的伤痛。正因为如此,我们才能够感受到同样的强烈的幸福。观众也是如此。如果他们看了作品感到高兴,甚至感动得落泪,我也会因此感动得泪流不止。

我想成为一名动画脚本师。为了这个目标,放下自我意识也在所不惜。
我下定决心,翻开名片夹,找出网野先生的名片,给他发了一封邮件,附上了自己写的原创脚本。这种紧张感让我想起了第一次给V-Cinema公司邮寄情色脚本时的感觉,我开始写道:
“好久不见,不知道您还记得我吗?我是脚本师冈田。”
#12 - 2025-1-12 21:46
ドリドリ(Payton ガチ 河源木桃香推し)
辛苦了,这就看
#13 - 2025-1-12 21:46
阿市


第十一章 脚本《外面的世界》

期待了很久,网野先生终于回信了,但内容却是:“你是个怎样的人?”
我与网野先生的唯一的接触是在读本会上,从来没有和大家一起去喝过酒。在读本会上,我也很少发言,总是低着头。而现在突然表明心意:“我很尊敬网野先生,希望今后还能继续一起工作!”这样子肯定会让他措手不及。

经过几封邮件来往之后,网野先生给我布置了一个任务:写一个关于自己的脚本。这是一个类似自传的脚本,讲述我迄今为止经历过的一切。他说我可以在真实事件的基础上加入虚构的情节。总之,要写一个能说明“这就是我”的脚本。
现在我已经能理解网野先生了,他想知道的其实是“为什么我会成为一名脚本师”,而不是真的想要我的“简介”。一个人过去所看过的作品,或是他所崇拜的创作者,都会不经意间影响他的创作,展现出他的长处与短板。我也曾在读本会时不经意间讲到我正在为V-Cinema写脚本。网野先生年轻时对真人电影很感兴趣,也许他也对我从V-Cinema转为动画脚本师的契机感兴趣吧。
那时的我,完全参不透网野先生的真实意图。为此,我反复思索如何写一个关于自己的故事,最终得出了一个结论。

那就是,既然要写我自己,就该写写我的不登校时代的经历。

我在东京生活了五年多,已经一定程度上融入了社会。但曾经欺负过我的那些人依然会出现在梦里,还是会让我非常恐惧。
上高中时,我梦见过小学和初中的同学对我说:“我们考上了同一所高中!”……虽然我曾经写过这件事,但这一次,她们竟然出现了在我的工作地点,对我说:“我也当了脚本师,多多关照哦!”如果这不是梦而是现实的话,那她们简直就是跟踪狂,我在哪儿,她们就出现在哪儿。
我一直被过去束缚着。我想可能是因为没有好好消化曾经发生的一切。这些是我无法与别人提及的,就像一个黑匣子一样藏在我的心中。每次想要伪装出上学很顺利的模样时,我的胃都会隐隐作痛。
或许,这正是一个机会,可以让我逃离过去的那片阴霾。

于是,我毫不犹豫地写下了标题——《外面的世界》。
这个标题和我高中毕业课题的标题是一样的。在那篇文章中,我描述了那些抑郁的时光,下谷夫人看后也有同感,她说:“我们很像。”
把不登校的日子写成脚本很难。即使按照时间线截取某个时期的片段再组合起来,也会变成完全一样的日子的重复。那些稍有点不同的可以用在故事里的插曲,一个月能发生一次就算不错了。
首先,我把主角设定为一个高二学生。
之所以选择高二,是因为那时的动画女主角大多都是十六七岁的样子。但其实无论选哪个阶段,对我来说都没什么区别,因为那时候的我每天都过着一成不变的生活。
然后,从我不去学校的那五年半中,挑选出一些留下深刻印象的事件作为插曲。将时间线打乱后,我尝试着将看似有联系的事件串联成一个故事。
这样一来,还是可以产生一些情感波动的。刚开始我以为环境没有改变,青春期的主人公也不会有急剧的心理变化,但现在看来,其实主人公也是在慢慢成长的。网野先生说可以加入虚构成分,但我还是希望尽可能多地保留那些插曲的真实性。因此,我重新审视了一些剧情,重新修改了一些插曲的组合,比如假设高二的自己遇到了初中发生的事情,会说什么样的话,会产生怎样的情感波动……
此时,我惊讶地发现,这一切对我来说完全就是别人发生的事情。
自我意识过剩的我,这次居然完全以俯瞰的角度审视自己的过去。如果想要让网野先生看我的作品,就必须写出一个让我作为脚本师不会感到羞愧的作品,也必须让这个极不受大众欢迎的“我”成为一个合格的主角。
不过,连续输入自己的名字让我感到厌烦。于是我将“麿里”的名字改为了“安喜子”。这是出生时,爷爷给我取的名字之一。


■安喜子的房间

白天,窗帘紧闭的八张榻榻米大小的房间。
安喜子躺在棉被上,一边嚼着口香糖,一边浏览着青少年杂志。
拉门也紧闭着。嗡嗡……隔壁客厅传来吸尘器的声音,声音越来越大,但她无视声音继续看杂志。过了一会儿,
砰砰、砰砰!

安喜子“(抬头看向拉门)…………”

佐和故意把吸尘器撞到推拉门上。
安喜子更加固执地盯着杂志。
×   ×   ×
杂志。标题写着“这是我的初体验!”,还配着许多经验分享和可爱的插画。
×   ×   ×

安喜子M:“为了离开这里去到外面的世界……总之,有些事情必须要去做了。”

嗡……吸尘器的声音逐渐消失。
安喜子放下杂志,侧躺在床上。她将嘴里的口香糖吐了出来,贴到了目光所及的衣柜上,然后闭上了眼睛......



故事的开头是一颗粘在衣柜上的口香糖。吸尘器时不时撞击着拉门,仿佛是在责备我一样。这都是我当初不登校的原始记忆。
主角安喜子一直过着不登校的生活,因而对“外面的世界”这一概念感到很苦恼。在经历了和母亲以及她糟糕男友的微妙交流后,安喜子稍稍萌生了想要迈出一步,去“外面的世界”看看这样的念头。
这位糟糕的男朋友并不是一个单一的人物,而是母亲历任男朋友的融合。起初,我只是觉得其中某个男友很可怕,而另一个男友则头脑简单。但是,当这些形象结合起来时,某种程度上人物反而变得更有吸引力了。
如果只摘选对我来说印象深刻的片段,会让人觉得这太像一部私小说(译者注:私小説,日本文学中一种自传色彩的文学体裁)。为了改变这一印象,我还加入了和朋友们的闲聊,以及外出时经常遇见一个神秘伊朗人的故事。

故事的高潮,是一个让我明确意识到“外面的世界”是何种存在的片段。母亲的某个男友不愿分手,闯入家中。我在二楼大喊他“笨蛋”,结果他将房子弄得一片狼藉。
事情结束后,我们喘了口气,我和母亲单独进行了一场谈话。这段谈话的内容并非只限于这一次,而是至今为止重复过无数次的内容。


■安喜子的房间

安喜子突然被吵醒,顺着声音的方向转头望去,看到佐和正在黑暗中铺床。

佐    和:“……啊,吵醒你了。”
安喜子:“嗯。”

佐和蹑手蹑脚地钻进被子。
背对安喜子侧躺着,低声说着。

佐    和:“……妈妈每天待在秩父,真的受够了。”
安喜子:“嗯。”
佐    和:“到处都是熟人,真烦。”
安喜子:“嗯。”
佐    和:“偶尔搭上男人的车,去远的地方玩玩,打打小钢珠,喝喝酒什么的……不这样的话,感觉人都要窒息了。”
安喜子:“那你自己去考个驾照不就好了。”
佐    和:“妈妈做不到的。”
安喜子:“这很简单啊。”
佐    和:“妈妈做不到的……”

说完,佐和假装发出鼾声。安喜子仰面躺在床上,凝视着天花板。

安喜子M:“……原来那些我以为是生活在外面的世界的人,他们其实也向往着外面的世界......”



我写了两次《外面的世界》,一次是高中时期,一次是作为新人脚本师时期,尽管作文和脚本的形式并不一样。大概就是讲关于我这个不怎么上学的孩子、我的母亲以及秩父这块特殊的土地的故事。

我一遍又一遍地阅读完成的脚本,却感到有些恍惚。
一直以来,写脚本的欲望中总包含着一种“创造出不存在的东西”的要素。然而,这次写的却是我熟悉的景象。尽管在结构上经过了一些重新组合,导致了脚本与事实有些微妙的不同,但重新审视并编辑了这些情感后,它反而更有了我的个人色彩。
我觉得主人公安喜子是一个非常微妙的角色。她身上几乎没有值得我喜欢的地方,但不知为何,我却特别中意她。
在此之前,我一直认为,角色创作的第一原则是“让自己爱上这个角色”。正因为能投入深厚的感情,角色才能闪耀,才能让别人也爱上他们,无论是反派还是配角。我一直像笃信某种神秘的宗教教义一样,坚信对任何角色都必须给予平等的爱。
不过,安喜子是我的化身,所以我觉得不需要刻意去爱她。我第一次对一个角色这么冷酷无情。即使她有弱点,也不需要去强行让她成长。我也不必去消化那些无法改变的摇摆不定的情感。
至于母亲这个角色。我从未对母亲有过深厚的感情。对当时的我来说,母亲只是一个理所应当的存在。当然,她和我一样有许多问题,我们也有过矛盾和冲突,但她是我出生以来最亲近的人。所以我也能够在写母亲这个角色时,完全剔除共鸣和感情……然而,却发生了一件怪事。
我无意识地写了许多依赖母亲的场景。即使在描写她的男友让我不愉快的场景时,对母亲这个角色也流露出了异常的爱意。我本以为已经剔除掉了这些感情。
“咦,我竟然这么深爱着我的母亲吗?”
尽管对我来说,这是个包含了我曾是登校拒否儿这一重大自我坦白的脚本,但写完后,我已经完全不在乎这些了。
把脚本寄给网野先生时,我有点紧张,但那只是因为我在意脚本的评价,和登校拒否儿一点关系也没有。

网野先生的回复是:“进入动画行业吧,有朝一日你能写出我遗作的脚本(いつか俺の遺作のホンを書け)。”
我继续开始了工作,很辛苦,的确会有难以承受的时刻。这时我会想,在参与网野先生的遗作脚本之前,我是不能放弃的。
如今,我没有像当年那样神话网野先生了。但毫无疑问,我的动画脚本师生涯是从网野先生开始的。
而能够坦然说出自己曾是登校拒否儿这一事实的契机,也是因为网野先生。
他对我的不登校反应非常平淡,并且还指导我改写这次的故事。听取监督的意见,并对脚本进行修改,这在动画制作现场是再平常不过的事情了。
网野先生建议我“再深挖一下母亲这个角色”。
他说,这个故事中的母女关系意义深远,所以试着设定成双主角怎么样?不仅要从登校拒否儿的视角来写,还要加入母亲的视角。
这的确是个非常有说服力的建议。
确实如此。登校拒否儿的母亲,可能比不去上学的孩子经历了更强烈的内心挣扎。这样的话,故事会更深刻。我很坦然地接受了这个建议。

那时的我,一直在写啊写啊疯狂地写脚本中,尽管也有过瓶颈期,但从未有“无法写完”的情况。
然而,加入母亲的视角,对于当时二十二岁的我来说,终究还是做不到。
最终,这部《外面的世界》的改稿,成为了我第一个没能写完的脚本。
#14 - 2025-1-12 21:49
阿市


第十二章 以想象中的母亲作为主角

网野先生邀请我一起参与作品的制作,越智先生也为我介绍了工作,我的动画脚本师生涯就这样开始了。
这两份工作都是子供向的作品(译者注:两作为2003年《新激斗战车Nitro》与《波波多王国》)。子供向作品即使有原作,基本上也多以现场创作的原创故事为制作基础。而且在这类作品中,各话的脚本师有相当大的创作自由度。
就系列作品而言,担当系列构成的脚本师会给负责各话的脚本师发一份分集脚本大纲,上面会写明该话故事中将要发生的事件和需要埋下的伏笔,详细程度因现场情况而异,有时甚至会详细到场景的构建和台词的安排。但是在子供向作品中,这些大纲往往只有几行字。有时候可能只有一句话就结束了,例如“爸爸上班时忘了带某一东西,大家一起送过去”。有些工作现场甚至连脚本大纲都没有,即使是新人脚本师,也能有机会提出自己的想法和意见。所以我觉得在子供向作品中总是会引入新人脚本师,这也是动画行业的一种良心(アニメ業界の良心)。

创作脚本是件愉快的事。困扰我的是那些漫长的读本会。原创的连载作品往往需要多位脚本师合作,因此一次读本会超过八个小时也是常有的事情。因为提交的脚本数量很多,读起来非常费劲。在这种情况下,不仅脚本的技巧,连表达故事的技巧也变得至关重要。当脚本有疑问时,脚本师必须口头解释清楚,比如“这个部分是因为啥啥啥”。如果解释得好,人们就会接受说“啊原来是这样,那没什么问题了”。即使之后发现判断错误,但至少当下能够应付过去……当时作为新人的我就是这样认为的。
显然,我做不到这种口头解释,有时本该是个小问题,结果被我搞得更加复杂。为了避免引发人际关系的矛盾,我会选择用委婉的方式表达意见,却因此无法传达真正的意思,而如果直截了当地说出来,又会显得过于张狂。我心里感到很憋屈,所以常常踢墙发泄后才会回家。
尽管想努力提高口才,但在东京待了好几年,尝试过种种方法,我的口才依然糟糕透顶,甚至到了完全无可救药的地步。
正因为如此,我觉得只能让人们通过脚本本身来理解我。
是由于我写的脚本糟糕透顶且半途而废,所以才会引发质疑。而且因为我内心深处也认为这是事实,所以当被质疑时,才会表现得更紧张。
高中时曾伤害过下谷夫人的那个词语——“自信”,再次浮现在我的脑海。
相信自己。相信自己写下的脚本。
因为自我意识过剩,所以也有着极为强烈的自我否定。为了能相信自己的脚本,我首先要成为自己最大的敌人。如果能用极为苛刻的语言批判自己的脚本,并在此基础上写出让自己满意的作品,那么无论受到怎样的质疑,我都可以坚定地回应:“就是这样的。”
这样做仍然不行的话,那就直接重新写。如果你相信自己的脚本,当意识到“这个本子和当前现场情况完全不匹配”时,也能够做到果断放弃。即便是相似的脚本,在不同的现场也可能会得到完全不同的评价。我曾为了生存,在多个现场辗转,这一点我深有体会。
如果心存幻想,认为通过努力就能让作品被接受,那恰恰说明你没有自信。
这种想法很极端,也让我的工作量大增。但还是会让我感觉到内心的释然,所以新人时期的我总是翻来覆去修改脚本。
每当我这么做时,审稿的大佬们都会惊讶地说:“没必要改到这个地步。”甚至又会倒过来称赞那些曾被他们严厉批评过的情节,说:“那部分其实也挺不错的”“那句台词挺可惜的”。就像大人们哄小孩一样。
我这种极端的性格,被一些大人们看作是热情所在,最终也让我仅靠写脚本就能够得以谋生。
随着作为动画从业者的时间越来越长,我逐渐意识到一些更为根本的东西:这个行业对口才的要求其实并不高。
作为入门的基础以及为了维持良好的人际关系,当然需要起码的口才。但只要能做好自己的本职工作,总有人会注意到你。这既不是诗意的幻想,也不是一厢情愿的乐观。
最终的评判标准只有一个:作品的优劣。

我曾与西村纯二监督合作过几部特别的作品。
第一次合作时,他就直言不讳地对我说:“像你这样傲慢的人,在这个行业是无法生存的。”我听后非常生气,和同龄的脚本师喝酒时,我把对西村监督的各种怨恨与诅咒都发泄了出来,心想再也不与他合作了。
本来,我们的关系也就到此为止了。
但是,却因为都怀着“继续创作出自己所追求的理想作品”的强烈愿望,即使人际关系一度紧张,我们最终还是重归于好了。
哪怕无法容忍某些STAFF的性格,但如果与他们合作的作品非常出色,非常符合自己的取向,那么其他琐事也会变得无关紧要。不管是累了、困了、不耐烦了、焦虑了、还是发生矛盾了,一旦对作品产生了爱意,就会渴望再次合作。有时候甚至自己想要再次合作,但是对方却拒绝了。
迷茫、动摇、还有蜕变。众多STAFF面临的问题交织在一起,一部作品才会由此诞生。每个制作现场,大家的关系都在不断的变化,产生独特的漩涡。
在动画业界,没有所谓的“外面的世界”或“内部的世界”。
有很多与众不同的制作公司和制作现场,它们各自形成了一个个独立的小世界。我就像在公路电影里一样,穿梭于这些世界中,跳入一个个漩涡里。
在这个世界里,我或许无法顺利应对,但在另一个世界里,我却可以轻松呼吸。在某些世界中,我是个问题儿童,但在另一些世界中,我却感觉自己是个可靠的存在。
而且,通过持续的共同创作,我逐渐了解了对方的真面目。曾经觉得“这家伙真糟糕”的西村监督,现在却成为了我尊敬的对象。我无法相信他曾说过那样的话,西村先生本人也装糊涂说:“我有说过那种话吗?”
我想,这一切都是时机的问题。如果当时我和西村先生的创作方向不一致,或是我们保持距离,那我可能永远不会看到他的优点。

自从向网野先生提交了《外面的世界》的脚本后,我逐渐能够和同事谈及自己曾经没怎么上学的经历了。出乎意料的是,他们的反应都相当平淡。
“读冈田的脚本,就能看出来你之前过得并不容易呀。”
哦,原来如此。也就是说,对那些喜欢我脚本的人,坦白这一切也无妨。
这是一个出乎意料的发现。
我几乎把一天的时间都花在工作上。也不常去喝酒,两个月才出去玩一次。工作以外的时间,我就玩游戏、读书和睡觉。和以前没多大变化。我也不常与非工作关系的人社交。
他们说:“不上学倒也还好,能够理解。”既然如此,那也没什么大不了的。
而且,我不愿上学似乎并非因为环境,而是根深蒂固的性格使然。现在当我面对某些难熬的工作场景时,我还是会停下脚步,在公司门口犹豫不决,就像当年不知该向谁打招呼而进不了教室一样。
尽管我内心渴望偷懒逃避,但最后还是只能在脑子里无意义地大喊:“啊啊啊啊,好吧好吧,只能硬着头皮做下去了。”
这虽是我多年来的老仪式,但不同的是,现在我无论如何都会坚持去工作。

随着时间的推移,我逐渐将主战场转向深夜档动画。
当时的深夜档动画几乎都是有原作的,很少有原创作品。
为了在二十多分钟一话的内容中营造出结构感和紧凑感,需要对场景进行重新编排。为了使其更易于转化为影像,还需在原作基础上增补或删减一些要素。在忠实于原作并深入阅读的同时,对细节进行修改。修改后也尽可能让读者产生与原作相同的印象。这和写原创脚本时完全不一样,需要不同的思维。
在了解了改编的难度并与之抗争的过程中,我并没有产生特别强烈的“想写原创作品”的念头。

就在这时,我接到了第一部深夜档的原创作品。本来是由其他人负责的,但由于某些原因退出了,于是这个项目落到了我的手中(译者注:本作为2006年《西蒙》)。即使进入了动画行业,我仍然还用着和以前一样的接活方式。一个工作被人拒绝的话,那我可能是候选人,或者是第二候选人。我对此也心甘情愿,并没有感到什么不满。
这部作品的人物设定是位非常有趣且个性鲜明的人(译者注:本作人物设定为西田亚沙子)。当我初步草拟出一个大纲时,得到了“这只是一个司空见惯的故事”的评价。然后我被告知:
“虽然是原创,但我们不想要那种任何人都能写出来的脚本。我们想要的是只有冈田女士才能写出来的脚本。请为我们创作这样的故事。”
这番话燃起了我的斗志。
是的。直到从事这份工作前,我从未意识到自己也有热血的一面。这对我来说确实很意外。尽管在生活中,我早已不再伪装自己,反而时常被评价为“冷漠”和“过于自以为是”。但是,在工作上,我却容易在逆境、努力、友情和胜利中感到热血沸腾。
然而,这个任务比我想象的更具挑战性。
什么是“只有我才能写的”呢?
在设定和角色方向性等方面,我进行了各种试错。后来我想到将学生时代发生的一些小事作为情节加入到脚本中。当然,我并没有原封不动地写出来,而是根据作品的世界观进行了修改。
因为我不擅长与人交往,所以保留了一些轻微被排挤的记忆。
当作品制作完成并放送后,有观众产生共鸣说“这剧情让我胃疼”“我懂”“我也经历过类似的事”。那一刻,我感受到自己的伤口与他人的伤口交织在一起。相比听到“有趣”之类的评价,这更让我感受到一种温暖、深沉的喜悦。
或许有点用词不当,但最贴切的词是“幸福”。

从那以后,我也开始偶尔负责原创作品。但基本上,很少有脚本师可以从一开始就自由构思一个作品。通常都是先由制片人提出想法,然后挑选监督,以此类推。
西村先生好几次邀请我参与原创作品的创作。
虽然他作为监督被先选中,但却对我说:“首先,你可以写你自己喜欢的故事。”我想他这么说都源于对自己的自信,相信无论别人写出什么,他都能将其调整为自己的风格。
在此之前,我只是拼命地完成被分配的任务。可是,通过尝试原创作品的创作,我才深刻体会到了一点——
在动画制作过程中,脚本是第一棒(シナリオはトップバッターなんだ)。
这虽然是个显而易见的道理,但直到参与了原创作品后,我才真正理解了其中的含义。
与改编作品不同,如果我不写脚本的话,这些故事中的角色就不会存活于世。当然,整个脚本的创作并非是凭一己之力完成,可总得有一个人提供方向,迈出第一步,否则一切都不会开始。为了让后续的人产生“想让这个角色在世界中存在”的想法,第一步至关重要。

我日复一日地忙着工作,不知不觉已经三十岁了。
虽然已经到了不再被称之为新人的年龄,我必须学会如何作为中坚力量去扎实地工作。但我依然抱有“不想被固定在某种模式里!”的心态。与其说是热血,更像是迟来的悔恨。或者说,我那因为没上学而未能得到升华的青春期,找不到结束的时机,只能断断续续地持续着。
尽管这是我自找的结果,但在这段时间,我还是同时参与了两部对我的过去具有重大意义的作品。
一部是《花开伊吕波》,另一部是《我们仍未知道那天所看见的花的名字。》。

首先是P.A.WORKS制作的《花开伊吕波》。
社长堀川宪司先生当然有自己的一些商业头脑,但他始终是个期望“制作自己想看的作品”的人,会允许我写一些在其他公司不被允许尝试的故事。相反,如果我迎合他的喜好去写脚本,则会被毫不留情地说:“这个看起来就像样板戏,我不喜欢。”
这是我和安藤真裕导演的第二次合作。因为本作主人公是女生,他说:“我不太懂萌系,就交给你啦。”虽然安藤先生表现得很随意,但其实他内心非常认真且固执,尽管嘴上说着是交给我了,实际上要求非常之高。我知道他们俩只有在我拿出全力以赴创作的脚本面前才会感到满意。
与此同时,堀川先生把一位曾在P.A.WORKS担任制作进行的年轻人推荐给我。这家伙作为制作进行的话,能力并不高,未来发展也不看好,但他的文字中有些有趣的地方。堀川先生希望我能收他为徒(译者注:这位年轻人为小柳启伍)。
起初,我觉得收徒弟有点太离谱了。我没有教过别人,再加上那些不必要的束缚实在是麻烦。更何况,我自己也还在学习。我还想继续保持“初出茅庐”的状态,一旦成为了教师爷,感觉那个状态就离我而去了,这让我感到害怕。
那位年轻人既有极其认真的一面,也有让人咂舌的随意一面,甚至还会说些玩笑话,比如什么“我也不确定自己是不是真的想成为脚本师”。即便如此,我让他作为分集脚本师参与了作品创作之后,还是能发现他写出来的东西有着独特的闪光点。而且,无论被打回去多少次,他都会不厌其烦地修改。我本以为他很认真,但仔细检查后却发现他也并没有认真听取别人的意见,只是做了些随意的修改。或许正是这种随性的态度,反倒让我觉得跟他相处起来挺轻松的。如果是太过严谨的好孩子,我会觉得自己也被要求做人要严肃认真,反而会感到害怕。
总感觉,等《花开伊吕波》完结后,也许我可以多关照他一些。
在与他接触的过程中,我想起了交给网野先生的《外面的世界》。那不仅是我对自己的回顾,而且还让我学会了如何重新梳理并编排发生过的事情。如果让他写一写关于自己人生的脚本会怎样呢?
于是我重新读了一遍《外面的世界》。
时隔良久再读,我发现作为主人公的自己,主观意识太过强烈,导致故事缺乏起伏和通透感。加之太过于自恋给人留下了很沉重的印象,我也终于明白网野先生为什么建议加入母亲的视角。虽然早已收到了修改的指示,但我却搁置了这个脚本。这么看来,我也没什么资格去责怪别人做了些敷衍的修改……不禁开始这样反思自己。
最后,当我读到主人公与母亲之间的对话——“考个驾照?”“做不到啊。”的时候,突然有了灵感。
虽然有些迟了,但我还是想尝试以自己的方式来写母亲这个角色。

我并不打算直接将自己的母亲投射到作品中。相反,我想描绘出我在母亲身上所设想的“这样做不是更好吗?”的部分。
《花开伊吕波》的主人公绪花,被她那自由奔放的母亲皋月折腾得不行。
皋月是个单亲妈妈,男朋友换得很频繁,还是个老烟民。在这一点上,她和我的母亲很相似。
两者却又截然不同。因为皋月拥有“打破现状的能力”。
而我的母亲,是秩父的囚徒,畏惧着周围的目光。她曾对我说过“真不该生下你”这种可怕的话,但她从未想过走上一条全新的道路。
皋月是个特别不一样的母亲。她把女儿绪花丢给外婆照顾,自己则和心爱的男人私奔了。但是,她不单纯是一个享乐主义者。因为无论身处何地,她都能凭借自己的能力去工作,不断挑战外面的世界。她从不在意旁人的眼光,也不会以男人的意愿来左右自己的人生,更不会被问题儿童的女儿拖后腿。
皋月对我来说,就是我母亲所缺少的要素的集合体。我的创作灵感起点便在于此。
如果我的母亲有驾照,她的人生会变成什么样子?

再说说另一部作品《我们仍未知道那天所看见的花的名字。》。
《那朵花》是源于我受邀参加一个企划竞赛时所提出的原创想法。毕竟只是提交给竞赛,能不能过也还是未知数。
“冈田小姐,请试着写一些你真正想写的东西。”
与之前的那句“只有冈田小姐才能写出来的脚本”不同。这个念头在我心中酝酿已久,虽然曾以为无法实现便放弃了,但实际上,这正是我想尝试的创作,尽管可能会与社会潮流格格不入。
在创作过程中,我曾感到困惑。不过这并不是因为无从下笔。
实际上,在很久以前,我就一直有一个想要尝试的题材。但是,作为一名脚本师,尽管心中有这个想法,自己却总是很抵触将个人情感与工作划分开来,因此总是在抗拒着、回避着这个题材。
——这便是,以登校拒否儿作为主人公的故事。
#15 - 2025-1-12 21:51
阿市


第十三章 我们仍未知道那天所看见的花的名字。

故事的主人公是一位登校拒否儿。
因为拒绝上学,所以叫做登校拒否。尽管知道学生时代终将随着时间的流逝而远去,但那段时光里的情绪却在我身上一直蔓延着。
可是,通过两次写《外面的世界》——高中时的作文和关于自己过去的脚本,我感到这一切终于有了一个阶段性的终结。因此,我也不再有想要表达出或者具象化那种在登校拒否儿时代迷茫心绪的欲望了。
作为脚本家,我对这个题材感兴趣还有着其他的原因。

我想知道,登校拒否儿是否可以成为一个有魅力的角色?

在两次写《外面的世界》的过程中,我不得不或多或少地开始用客观视角审视自己,而这让我意识到一个残酷的事实:
如果我作为一位角色的话,是极度缺乏魅力的。
在撰写脚本时,我非常希望主人公能够成长。这不仅是作为人的要求,更是故事发展的需要,主人公精神层面的变化会给观众带来某种快感。而这种变化,恰好是我所欠缺的。
当然,世界上一定也有很多极具魅力的登校拒否儿,但由于我自身缺乏魅力,这类人在我看来就像是虚幻的麒麟一般的存在。
那时,我经常给萌系题材写脚本,专注于描写女孩子的故事。但我笔下的女孩子常常被批评为“破坏了男性的幻想”或者是“浓缩了女性身上一切令人厌恶的特质”。(草)
其实,我从不打算刻画一个非常真实的女性角色,我只是想在虚构的基础上,稍微加入一丁点儿接近现实的触感。这种“点到为止”的调和,会让虚构的少女角色一下子充满生命力。那段时间,为动画符号化的少女加入现实少女的元素,这样的尝试让我非常着迷。尽管我时常因为把握不好这个“度”而收到反对意见,但与此同时,角色的诞生也让我有幸收获了许多真正热爱他们的粉丝,甚至收到了写给角色的情书,让我获得了极大的鼓舞。
动画之美,不过是现实的弹指一挥间(アニメの美しさに、ほんのひと振りの現実)。作为一位曾经的登校拒否儿,我想做出尝试。

我最初的动机就是想描绘“登校拒否儿”,但在表面上不能这样直白地说,所以我决定替之以“青春期的友情”作为企划的主题。这个故事讲述了小学时亲密无间的六位少男少女,在他们的朋友——一位名叫面码的小女孩去世后,几人的关系也因此渐行渐远,时光流逝,在他们成为高中生之际,随着面码的再次出现,彼此的距离又慢慢开始拉近……在这个故事的核心,我设计了一个登校拒否儿式的角色——仁太。
我将企划书提交之后,虽然不知道高层们进行了怎样的讨论,但最终企划还是通过了。同时,他们还告知我,可以自由挑选心仪的的监督和人物设定。
在感到欣喜之前,我反而有点迷惑。因为一直以来,我都是等待监督或制作人选我,而这还是第一次让作为脚本的我提前参与决策。这或许意味着,我终于有机会主导自己的原创作品了。
于是,我邀请了长井龙雪君担任监督,田中将贺先生担任人物设定。
我是在之前的作品中认识他们俩的,我们三人都是1976年出生,那会儿也都才三十出头,当时还都被叫做年轻人。监督、系列构成、人物设定都是同龄人,这对我来说也是一种全新的体验。
监督是与现场所有部门进行沟通、下达指示,并且决定作品方向的最高负责人。这一职位最重要的是沟通能力,但长井君却并不是个擅长表达的人。那时的长井君,常常为如何将自己的想法传递给大家而苦恼。他在创作过程中重视的是感官上的内在体验(体感や肌触りの部分),而不是那些可以明确界定的黑白分明的元素。这些抽象概念一旦尝试用语言表达出来,往往会被认为“模棱两可”或“难以理解”。
那时,长井君的口头禅是“不知道为啥,总觉得不太好”。我似乎隐约理解他的这种“总觉得”,他似乎也能够理解我的“总觉得”——而田中先生,则能够将我俩的“总觉得”巧妙地升华成画面。
田中先生负责人物设定的工作,不仅需要决定角色的表情和风格,还要为后续的作画提供指导。尤其是对于原创作品来说,必须要从零开始描绘一个完全不存在的角色。
此前,我所共事的都是前辈,我从他们那里学到了很多东西,有时也会苦恼,担心成为他们的拖油瓶。但是这一次,我不想勉强自己,我希望能和有着相似时代感的人们一起合作。
试着交谈之后,两人都爽快地答应了。直到此时,我才终于能够体会到企划通过的那份喜悦。
然后,讨论会正式开始了。在企划书的舞台设定部分,我写下了这样一段话:

“群山包围,令人窒息。
似乎永远也无法逃离。”

舞台设定在现代,东京近郊一个的乡村小镇。我认为这样的环境非常适合描绘那种“想要做点什么,感觉自己有能力做点什么,但却始终无法迈出一步”的青春期特有的窘境。
因为靠近东京,所以时尚文化和潮流资讯的渗透不会有太大的滞后,但乡村终究还是乡村,无论装扮得多么前卫,总有一种难以摆脱的土气感。


虽然绕了些,但其实这就是秩父。
作为小标题的台词,也和《外面的世界》中母亲说过的话几乎一样。
然而,直到此时我都没有想过要将秩父作为舞台。更确切地说,我甚至没想过要将现实中的某个地方作为舞台。
那个时候,诞生了许多以现实地点为舞台的作品,粉丝们会去到这些地方参观,并称其为“圣地”,像《花开伊吕波》的舞台就是金泽。但《花开伊吕波》稍微有些特殊,制作公司P.A.WORKS总部位于富山,很早就有基于当地及周边地区制作动画的决策。因此,虽然故事发生在温泉旅馆,并以金泽的汤涌温泉为原型,但无论内容如何改变,比如变成快递题材或金融题材,都会有一个不可动摇的前提,那就是“舞台必须是金泽”。
不过,动画的美术设定基本上都是虚构一个城市。即使用了现实的街道照片作为参考,也常常会将不同的场景拼凑在一起,几乎没有人会大肆宣传“我们就是照着这条街做的”。我在企划书阶段也只是在脑海里设定了一个“类似秩父的地方”,并理所当然地认为美术设定会有所修改。
然而,突然有人提议:“直接用秩父不就好了吗?”这句话让会议讨论开始朝着我不喜欢的方向发展,只有我一个人仿佛血液凝固了起来。
“有一个现实中的地方作为参考,你写起来也会容易一些吧。”
即使被长井君这么说,我也没法回应“是的”。要是“一个秩父出身的登校拒否儿,以秩父为舞台描写自己登校拒否的经历”,那简直让人尴尬得要晕倒了。这听起来就像是那些可疑的灵修班的宣传语。
因为我很不情愿,所以他们暂时同意不公开这个设定。也许观众一眼就能看出那是秩父,但包括我是秩父出身这一点在内,他们都保证不会主动透露。
基于这些条件,我妥协了。只要不公开,反正这也是一部深夜档动画,秩父的大多数人应该也不会注意到吧。

当脚本工作推进到一定程度时,我们开始了实地考察。
一开始我心情有些低落,但逐渐变得兴奋起来。我觉得自己好像来到了一个不太了解的陌生地方——尽管我对秩父应该无比熟悉。
仔细想想,我其实并没有走遍秩父的每一个角落。小学时我还经常在外面到处乱逛,但从初中开始,就几乎一直呆在家里,以前那些熟悉的景色也变得遥不可及。偶尔和朋友出去玩,也总是避开人群选择在夜里出门。
到处转了转之后,我决定回老家稍作休息
我事先联络了母亲:“可能会带一些同事回家。”我的母亲在外人面前还算体面,她买了油炸豆腐和味噌土豆来招待大家。
当时正好在放甲子园棒球赛,制片人躺在沙发上就开始看电视。长井君和田中先生也一边吃着油炸豆腐,一边说着:“秩父的食物基本上都偏甜呢。”屋里的气氛不知不觉变得轻松愉快。没有人说什么时候再启程,大家懒散地闲聊着,突然有人开始给我们家拍照,说是要“参考一下乡下房屋的设计”。
“只是参考哦,千万别直接用我家啊。”
尽管这么说,但最终我家还是成了动画的舞台。

我当然坚决反对。
但他们说“只是参考,实际的画面会有很大变化的”。比如,哪怕只是改变一下墙壁的材质或窗户的形状等小细节,最终就能看起来既熟悉又陌生。
但当美术设定图出来后,我发现那分明就和我家一模一样。
秩父的房子大多都是用混凝土连接在一起的排屋,经过风化后呈现出像废墟一样的独特外观。我一直以为这是个减分项,但反而引起了大家的兴趣。老旧且没什么情调,设计也很简单。所以这种微妙的独特性导致即使改变了各处的细节,整体印象却完全没有变化。
“不行,这一看就知道是我家!”
我拼命向美术设计提出反对。对我来说,这是生死攸关的问题。然而,不论我多少次提出反对,画面的印象始终没有变化,渐渐地,大家的情绪也明显低落了下来。
绘制一张美术设定图需要花费大量时间。如果主人公的家不能确定,即使脚本完成了也没法进入分镜阶段。如果分镜完成不了,就无法开始作画。日程越来越紧迫,作品的质量也在不断下降。
我深知这时候只有我妥协才行。想到这里,一种虚脱感涌了上来。
秩父的居民一定会察觉到。即便这部作品没有得到广泛认知,很快在动画粉丝的记忆中消失,但至少在秩父会成为人们的谈资。母亲和她的男友现在还住在这座房子里,我担心会给他们带来麻烦,也担心他们给别人带来麻烦。母亲现在的男友人不坏,但言辞和态度有时太过直接,显得有些攻击性。
一想到这些,我的胃就开始隐隐作痛,然而还没等我想清楚,身体已经逐渐失去力气。
一切都是我的错。
都不谈当初提这样的企划是对是错,我最后悔的是“实地考察的时候就不该回家”。
既然走累了,为什么不去咖啡馆呢?为什么我要提前通知母亲,还特意将大家带到秩父的家里呢?

其实,我只是想让母亲看看,我已经生活在“外面的世界”了。

说得更直白一点,我想让母亲看的是——作为外面的世界的居民、正在工作着的自己。
母亲对我的工作不感兴趣,无论我接到了多么重要的工作,得到了多么大的荣誉,她几乎都不会有什么反应。起初我接到大项目时,我会兴奋地给母亲打电话,但由于反应太冷淡,后来就不再联系她了。
可是,如果我带着同事回家呢?
在登校拒否儿时代,外公特别高兴我能有朋友。即使是母亲,如果亲眼看到我工作的情况,也许会有一些反应吧。
而且,我还有另一个愿望。因为母亲经常外出,我大多数时间都是一个人呆在家里,所以我想看看有很多人聚在家里的热闹光景。
那时的我郁郁寡欢,不停地看着漫画,玩着游戏,吃了睡睡了吃,一想到未来,胃里就一阵阵的痛得我直打滚。“我会永远这样下去吧”绝望地想着,然后又饿了,于是再次吃了睡……这是我的牢狱,这是“里面的世界”。
我想把我在“外面的世界”遇到的人带进这里。

然而,我期望的效果完全没有实现。
母亲一点也不高兴,对我们正在制作的作品也毫无兴趣,哪怕我说故事的舞台是秩父。
她更在意的是买了太多炸豆腐,嘴里念叨着:“真是浪费啊,明明这么多男人,怎么不多吃一点呢?”
母亲本就是对情感和感动反应很淡薄的人,我难道不是早就明白这一点吗?即使我在考试中取得好成绩或是在作文比赛中获奖,她都从来没有表扬过我。也正是因为她这样的性格,我不去上学的事她也似乎没怎么放在心上。
我打电话告诉母亲,说如果秩父作为故事舞台的话,可能会给她带来一些麻烦事。
然而,她只淡淡地回了一句“啊,没关系,没关系”接着便立刻转移了话题“不过,我这边钱有点不够用了……”母亲并不是守财奴,只是外公的遗产已经花光了而已。但我还是感到很难过,我想要的是她的某种反应。哪怕她生气地说“什么?我们家要被用作舞台?那可不行!”那样的话,我可以理直气壮地拒绝大家说“我妈不OK”。
但我又想,当我带着大家来到秩父时,至少外公在佛坛里看到了这一切。而且,我相信他肯定会这样说:
“小麿里,你有这样的工作伙伴真好啊。”

不久,第一话终于完成了。我们在制作公司的某个房间里观看了这一话。
STAFF的情感充盈着每一个细节,作品完成得很出色。在那些我熟悉的地方,角色们在哭泣、欢笑、奔跑。
然而,不知为何,它看起来却完全不像我所熟悉的秩父。
#16 - 2025-1-12 21:53
阿市


第十四章 心灵想要大声呼喊。

《那朵花》播出后的第二天,我接到了母亲的电话,告诉我已经有观众来家里拜访过了。母亲说那些人都很好,既然人家特地来了,空手而归总不太好。所以母亲送给他们乌龙茶作为回礼。
秩父车站好像在发放圣地巡礼的地图。虽然我家没在地图上标出来,但当地人似乎会告诉游客“仁太的家就在那儿”,还会补充一句“那家的女儿就是写脚本的”。这些我早就预料到了,所以也没有太惊讶。
正如母亲说的那样,她已经微妙地在推特上出名了,网上说她就是那位去仁太家就会给乌龙茶的阿姨。后来我才知道,她给的乌龙茶不是三得利那种大牌子,而是从超市批发的散装品牌。

作品播出之后,我接受了几次采访。最开始的时候,我在采访中一直含糊其辞,不敢提自己是秩父人,也不敢说自己曾是个登校拒否儿。然而,这些信息早已不是秘密,我也搞不清自己到底在隐瞒什么。

但我内心比预想中更为平静。

也许这都要归功于粉丝们的给我的温暖。
有一次《那朵花》举办活动,我久违地回了趟老家。在家里,我发现了一本笔记本,上面写满了来访观众的留言。母亲一开始还记得让人们留言,但她性格跟我很像,没多久就忘记了,所以只有几页内容。
笔记本上写的都是对作品的赞美,还有那些专程来秩父旅行的感想。
母亲通过与动画爱好者们的交流,对我的情况也变得更加了解。她以前对我的作品根本不感兴趣,可现在会时不时地提起,然而说的却都是负面信息:“小麿里,听说这个项目有点失败啊!”或是“那个作品好像褒贬不一,真难啊。”
我不禁有些生气,脱口而出地反驳道:
“妈妈你总是这样,只看到我不好的地方。你根本没看过那部动画吧。”,母亲的反应出乎我的意料,她竟坦然回答道:
“对对,没错。有个粉丝还批评我呢,说‘你居然没看过麿里做的动画?你一定要去看看!’”
其实,我一直想对母亲说:“拜托你看看我做的那些作品吧。”“请你看看我在‘外面的世界’遇到的东西吧。”然而,我还是难以启齿。尝试了几次都失败了,眼看母亲也没什么反应,我便也放弃了。
没想到,这些话居然是由粉丝们替我说出口的。
这让我感到有些不可思议。
虽然我在《那朵花》中试图描绘一个登校拒否儿的角色,但我自己其实还没有完全和过去诀别。这种内心的动荡,也使得我将秩父和我家写进了作品。由于我无法将自己与作品完全割裂开来,导致了不少问题的出现。
可是,长井君、田中先生,以及全体STAFF们将这些问题统统升华成为了艺术作品。所以,当我看到成片时,不禁自问:“这还是我认识的秩父吗?”
而且,那些看了这部作品的粉丝,居然跑去对我母亲说:“你一定要去看看麿里的动画啊。”
更有趣的是,在看了《那朵花》之后去了我家的粉丝中,有些人更喜欢同时期播出的《花开伊吕波》,并将其推荐给了我的母亲。也许是因为那部作品很好地实现了堀川社长的意图,而且动画的象征性元素比较克制,母亲似乎也真的完整看了一遍,她甚至还给了我一段感想:
“那个母亲,真是太糟糕了。”
《那朵花》播出时,长井君、田中先生和我三个人经常一起接受采访。大家最常被问的问题是:“如果用动画中的角色来比喻,三位分别是谁呢?”因为我当时还隐瞒着曾是登校拒否儿的事实,所以没能说自己对应的是“仁太”。
有一次采访中,田中先生和长井君都说“冈田小姐最像雪集”。雪集这位少年,一直被死去的少女所困扰。甚至因为对她的执念,还穿上女装模仿成少女的样子,沿着山路奔跑,弄得遍体鳞伤,最后跌倒失声痛哭。当时我心想,他们还真是了解我啊。
我一直被自以为已经消失的过去所困扰,想着能否通过写作来释放内心的苦闷,然后就在秩父的山中跌倒哭泣。但是,正因为穿上女装模仿那位少女的奔跑,才让我遇到了那些能够理解我的人。

后来,《那朵花》的剧场版上映,我们也决定制作另一部以秩父为舞台的剧场版动画——《心灵想要大声呼喊。》。这个时候,我对描绘秩父这件事已经没有了抵触感(译者注:2014年9月)。
然而,制作过程却异常艰难。

这是一个关于单亲妈妈,和她的那位因为父母离婚而失去语言能力的女儿的故事。
虽然这个故事与自己有相似之处,但这次我完全处于无意识的状态,或者说,我内心并没有强烈的愿望想通过这部作品实现什么。这可能是因为长井君曾经随口说过的一句话让我耿耿于怀。
他说:“《那朵花》无论如何都是你的作品。”
在采访中,经常会被问到“这个设定是谁想出来的”这样的问题,有时也会问到场景和台词等。因为这个企划本身是我提出来的,故事的细节大多都是我的想法,但这其中肯定夹杂着大家的意见。然而,动画作品并不仅仅是由场景和台词组成的——演出的意图、叙述的流动性、以及通过画面传递的情感等,这些元素才共同构建起了作品的完整性。但是,如果只把某一部分的“设定”或“台词”单独拎出来评论,那么关于《那朵花》这一作品,人们总是会不可避免地说“这是冈田小姐的主意”。
我自以为长井君不喜欢这样的说法。
所以这次我打算先倾听大家的意见,再开始写故事。我决定不再由自己来迈出第一步,比如做设定之类的。
我本以为自己是在察言观色(空気を読む),结果却不过是在逃避责任。

一开始,脚本创作还算顺利。就在几乎要定稿的时候,长井君因另一部作品的工作忙得不可开交。他说等他完成那个工作回来后,再对脚本进行最后的修订,然后进入分镜阶段。
但当他回来后,他的想法出现了改变:“果然这些是不行的。”我非常理解这种心情。当暂时把工作放下一段时间,再重新俯瞰全局时,会发现一些以前没有注意到的新东西。
从那以后便进入了一段痛苦时期。
我很难理解长井君究竟想追求什么。被他否定之后,其他STAFF会说:“我觉得这里挺好的呀。”但人一旦被否定,往往会变得更加固执。长井君会激烈地朝STAFF吼道:“到底哪里好,你们倒是说说看啊!”而我则会吼回去:“那你倒也说说怎么改才有意思啊!”这种争吵大大削弱了我的HP值。
长井君离开会议室后,我拜托大家:
“以后在讨论会上不要再夸我了。”
其实无论是否定还是肯定,都是宝贵的意见。但我却简单地把这些对我的肯定理解为“大家在护着我”。我觉得被保护只会让局面变得更糟,气氛更加紧张。这是一种自我意识过剩的表现,也是完全为了自保的行为。可这样一来,事情变得愈发可怕了。
无论怎么写,都只会被批评。
在讨论会上,如果有人说“这里不错啊”,那么大家都会围绕这个点饶有兴致地展开讨论。被表扬我会很开心,也指引了我写作的方向。为了突出被表扬的台词,我会在原来的地方加入一些铺垫,让这个场景更加突出,也会稍微调整些节奏……等等。
然而这次,因为不想再和长井君争吵,我反而自己说“不用夸我了”。结果,连修改的头绪都没有了。
之后的讨论会一直在沉闷的氛围中进行。即便所有人都在,也没人主动发言。讨论会的第一个声音,总是来自长井君的叹息。

我把脚本改了又改,改了又改,改到最后面目全非,连自己都不太清楚到底对不对了。“这样不会让他满意的”我的自我否定愈发严重,害怕得完全无法提交脚本。催促的电话铃声更让我恐惧,我甚至都不敢把手机放在身边。
起初大家还觉得“长井监督是有些过分了”,但随着我迟迟不交稿,甚至不接电话,渐渐演变成了“冈田,差不多得了”。进入会议室也让我感到无比恐惧。我不敢直视他人的眼睛,也不敢和他们说话,指甲和手皮被我啃得鲜血淋漓。之前那个登校拒否儿时代的我,时隔已久又完全复活了。
这个时候,田中先生的陪伴给了我莫大的帮助。
当我把自己关在家里,他就会把我从家里拉出来喝酒,鼓励我。他还告诉我长井君一直喃喃自语的话:
“为什么这次冈田不能按照我的想法来写呢?”
对我来说,我一直以为自己是在按他的想法写,但事实并非如此。我能感受到长井君的苦恼,作为脚本家,我也为自己能力不足感到羞愧。
田中先生总是这样对我说:
“我想用冈田你的台词来描绘戏剧(俺は岡田の台詞で、芝居を描きたいんだよ)。”

我决定绝不再反驳长井君的意见。
当然,脚本还是由我来写。即使不反驳,我的风格或多或少还是会表现出来。而且,关于主人公顺的场景,几乎没有被批评过,这也让我松了口气。
我想,长井君在很多地方还是为我着想的。
虽然花了不少时间,但是最终总算是定稿了。其中有关音乐剧的场景,早就已经决定使用现有的音乐,所以歌词的打磨只能在脚本完成后再进行。脚本里只是写了个大致的歌词。
《心欲呼喊》的音乐剧场景是全片的高潮。主角成濑顺因为童年时代的某件事导致父母离婚,从此失去了“说话”的能力。她遇见坂上拓实后,才意识到“通过歌声可以表达自己的感情”。在班级要组织上演音乐剧时,顺被选为了女主角。但当她看到拓实向另一个女孩告白后,她动摇了,最终选择了罢演。而顺的母亲也坐在观众席上,只得叹息道:“果然,我的女儿还是……”。此时,拓实说服了顺重新上台,她穿过观众席,走向舞台,开始了歌唱。
那是一首名为《我的声音》的歌曲(译者注:改编自英国民谣《Green sleeves》)。

再见了 我的声音 你朝着山的那边
深深沉睡的湖水之中远去
不想再说那些 伤人心的悲伤话语
于是声音流着泪 离我而去
早安 午安 今天心情怎么样
往昔的日常寒暄 现在却如此怀念

我的声音消失后 大家都为之高兴
因为大家 都讨厌我的话语
呜呜抽泣 声音呜咽着离我而去
独自留下的我 已再也无法哭泣


写着写着,我突然意识到了什么,然后忍不住笑了。
这简直是彻头彻尾的怨恨之歌啊。
虽然顺的情况和我不同。但是歌词内容与我此时的心境过于吻合。
与长井君的争吵耗尽了我的心力,也因此给周围人带来了麻烦,如果再这样下去,作品就会搁浅,所以我决定不再表达自己的意见。不管怎样,作品最后定稿了。
我有些犹豫是否应该就这样提交。大家读到这些歌词后会怎么想呢?要不要解释这是无意中的巧合?可我连这么说出口都觉得羞耻。要不要修改呢?
我也尝试写了几版不同的歌词,但都不太合适。
如果再拖延时间,又会给别人添麻烦。于是,我下定决心提交了。可是,大家对歌词并没什么特别的反应。
我又忍不住笑了。我总是脑补太多,完全自寻烦恼。  

歌词一旦提交,接力棒就算交给制作现场了。
《心欲呼喊》的配音工作正在进行,我见到了长井君和田中先生。我们像从前一样轻松愉快地交谈,仿佛什么事情都没有发生过。然而,心中总有些许不自然。反倒是争吵时,我们似乎还更亲密一些。田中先生说:“或许这是我们三个人最后一次一起创作作品了吧。” 我想可能是的。
加入了声音的影像demo开始播放了。
如果坐得离长井君太远,周围的人可能会感觉到奇怪,于是我坐在了他的旁边观看。
确实,需要反思的地方有很多。在影像呈现出来之后,我才明白长井君当时想要表达的是什么,心想如果当时能那样写就好了。但与此同时,还有一些地方,我觉得自己应该更加坚持的,为什么当时就妥协了呢?之所以会有这样的感受,或许是因为影像效果超出了我的预期,实在太过出色了。
我真的非常喜欢这部作品。
各个方面都能感受到STAFF们的投入与呼吸,还有角色内心的情感律动,演绎得如此细腻,将我深深吸引。

特别是在《我的声音》响起的那一幕,顺一边唱着歌,一边走在观众席之间。
“因为大家 都讨厌我的话语。”
听到这句歌词的母亲,泪水瞬间盈满了眼眶。  
“不是的。我从没希望这样……”  
那演技,那表情,那空间,就仿佛有人对我轻声耳语一般,猛然涌入我的心头,让我为之愕然。不知不觉间,我已经泪流满面。(その演技が、表情が、空間が。まるで、自分にそう声をかけてもらえたように飛び込んできて、呆然となった。そして、気づけば泣いていた。)

我真是个傻瓜。
我总是自我意识过剩,固执己见,最后弄巧成拙,四处逃避。
这次,我排除个人的执念,写下了这个脚本。我一直在伪装出“必须得配合监督”的积极模样,本以为完全不会将作品与自己联系在一起。
如果总是将作品与个人经历重叠,内心是承受不住的。但若是真心投入了·,就不可避免地会在某些地方产生共鸣。
这个让我无比苦恼的作品,竟不知不觉中给了我救赎。

当STAFF名单开始滚动,我和田中先生一起打趣道:“真是了不起啊,竟然能做到这样。”“长井先生真的是天才呢。” 我久违地认真看了长井一眼,他露出了如释重负的笑容。
直到这一刻,我才真正体会到他作为监督所承受的巨大压力。
#17 - 2025-1-12 21:55
阿市


尾声 随着诉说形成的不可名状之物

《心欲呼喊》突然中断的放映还没有恢复。
在夜晚的潮湿空气中,我这个“失败的人类”连鼓起勇气亲自去见粉丝都做不到,只能呆呆地凝望着那隐约浮现在盆地周围的群山剪影。
对于那些特意赶来的动画粉丝们,我感到非常抱歉。或许这部作品真的被诅咒了——各种思绪纷至沓来,加之秩父这片土地的力量,我的思维渐渐被那些指向过去的负面情绪占据。
啊,我又搞砸了。
虽然这次是设备故障,理论上并不是我的责任,但不知为何,所有的一切都让我觉得是自己的错。胃里的那种持续的痛感,我在过去也曾经历过。啊啊啊,我到底做了些什么啊?
明明我已经成功逃离了秩父。
逃离了那个封闭自己的房间,逃离了那个房间所在的秩父。然而多年之后,我却以秩父为舞台写了动画脚本,又因为这个作品的活动回到了秩父……从这一点来看,我似乎在某种程度上应该与过去和解了。
事实上,每次回来秩父参加《那朵花》的活动,我的心情都会稍微变得轻松一些。

但是,你瞧,果然还是不对劲。

我早已成年,登校拒否儿也成为了遥远的过去。可一来到这里,我还是会迷失方向,找不到出口所在。天空突然变得低沉,让人感觉只要活着就无处可逃。我想逃,却也不知道该往哪里逃。
自从《那朵花》播出以来,秩父的人们都对我非常好。他们协助了采访工作,无论我走到哪儿都能听到他们的褒扬。即使是登校拒否儿时代那些让我惧怕出门的邻居们,现在也都购买了周边和书籍支持我。甚至比我的母亲还要更关注我的作品。
我已经没有对秩父的一切都感到厌恶的情绪了。然而,这块土地独特的磁场似乎仍在影响着我。
唉,我为什么偏偏要在这个时候邀请母亲参加活动呢?
《那朵花》选定秩父作为舞台,我曾认为这可能出于我对母亲情感的郁结,因此从那以后我就决定不再对她保持那种良好的态度。即便《那朵花》的活动在秩父举行,我也没有邀请她,甚至没有告诉她。为了参加活动要回到秩父时,我也从没顺路回过家。后来,母亲是通过邻居知道了有一场活动,我才给了她一张票,但是那个时候,我几乎也没和她说过什么话。
这一次,我却不知为何邀请了她。我也不明白为什么要这么做。
在秩父的黑夜中,我沉浸在负面情绪里,隐隐约约听到麦克风里传来的声音。活动现场似乎有了动静,但黑暗完全将声音吞噬。我在这里根本听不清楚他们在说些什么。
我匆忙回到了后台想去确认是否将恢复放映。然而,那里一个人也没有,于是我穿过空无一人的大厅,来到靠近活动会场的休息室。
休息室的沙发上坐着几位工作人员,看上去都疲惫至极。从他们的表情就能读出来,应该不是恢复,而是只能中止放映了。他们似乎已经没有余裕来顾及我,反倒是我不安地站在那里,茫然失措。

就在这时,烟花响了。

那是为放映结束准备的烟花,却已经升上了天空。我完全顾不上自己的恐惧,急忙打开通向活动会场的门。
一出大厅,活动会场就在眼前。那里也站着几位工作人员,大家都仰头看着烟花。我也抬头望去,热烈的欢呼声从粉丝那里传来。
然后,在最后一朵烟花消失的那一瞬间,响起了热烈的掌声。
我一时搞不清楚状况,错愕地站在那里。但当我反应过来的那一刻,眼泪洒落下来。
放映被中止了。为了欣赏《心欲呼喊》,大家特意来到了这偏僻的大山中。可影片在播放中途戛然而止,大家只能一直等待。
尽管如此,在场的观众们还是为我们献上了掌声。

活动结束后,《心欲呼喊》开始全国上映了。
不久后,我收到了母亲的消息。母亲本来不太看我的作品,结果这一次却特意去电影院看了《心欲呼喊》。她说:
“妈妈以前也对麿里说过类似的话呢。”
所谓“类似的话”,指的是电影中顺的母亲的台词。
自从父母离婚后,顺就不再开口说话。她成了一个被邻里议论的、令母亲羞耻的存在。母亲对她说:“你就这么恨我吗?”“我真的累了。”
与《花开伊吕波》的那时不同,这次我并没有打算深入探讨母亲这个角色。只是因为我觉得顺这个少女为中心的故事里需要母亲的角色和台词,所以才安排了这些情节。
但是,母亲这样想,让我感到莫名的高兴。
成为登校拒否儿后,无论怎么想,都是不登校的我有错。对于不登校的罪恶感,我在心里为自己找借口,以“妈妈也算是个问题儿童”来PUA自己,试图消解内心的负担。

于是,我顺着情绪鼓起勇气说:
“妈妈,这些年,真的很对不起你。”
我以为自己是用一种很克制的、还算不错的语气说出来的,却不料母亲用一种古怪的语气调侃道:
“不不不,麿里已经很了不起了。妈妈才真是糟糕透顶,真的非常抱歉。啊,对不起。”
她这么随意的回答让我有些无所适从。
如果是顺和她的母亲,这时我会写怎样的台词呢?顺找回自己话语后的某个时刻——

顺的母亲:“哎……为什么要道歉呢?”
顺:“嗯,我也不知道,不过,对不起。”
顺的母亲:“……嗯。我才该道歉呢。”
顺:“为什么,妈妈要道歉呢?”
顺的母亲:“嗯……嗯,那个,顺,晚饭想吃什么?”
顺:“……妈妈做的汉堡肉饼。”
顺的母亲:“嗯,加点芝士怎么样?”
顺:“嗯,要那种会拉丝的!”


大概像这样的感觉吧,多用点“嗯”,再一点一点地偏离话题,或许能让感伤的母女关系更加突出。煎蛋卷应该也不错,但那样可能会与主线故事中关于鸡蛋的情节过于重叠,看起来像是刻意安排的。
但我和母亲的对话并不是这样的,现实中发生的对话完全无法成为故事里的情节。像“没事没事”这种台词,大概只能在开场二十分钟内就被干掉的高利贷马仔的口中出现(開始して二十分で殺される金貸しの下っ端の台詞にしかならないだろう)。

是啊,现实这种东西,并不像电影那样充满了帅气的台词和戏剧性的场景。

虽然《心灵想要大声呼喊。》(“心が叫びたがってるんだ。”)这个标题是我定下的,但直到最后一刻,长井君都还是反对。他觉得“想要大声呼喊。”(“叫びたがってるんだ。”)这部分拗口又繁琐,不如简化为《心灵想要呼喊。》(“心が叫びたいんだ。”)更为合适。
我本来不是那种对标题有太深执念的人。
而且这次我也下定决心要完全接受监督的所有意见,但面对这个要求,我却提出了反对。我说:“如果要这样,我宁愿换个完全不同的标题。”
因为如果只是用《想要呼喊。》(“叫びたいんだ。”)的话,那就意味着故事中的人物原本就有某种想要呼喊的东西。
然而,对于和顺同龄时的我来说,并没有那样的东西。
并不是说有什么特定的事情想对谁或者想向哪里大声呼喊,而只是单纯地有一种想要呼喊的欲望。这种欲望就像是沉积在胃里的,一团模糊不清、难以言说的块状物,我只想把它吐露出来。
我也隐隐期望着,在呼喊的瞬间,那团不可名状之物能够被赋予一个名字。
#18 - 2025-1-12 21:55
阿市
全书完
#19 - 2025-1-12 21:57
阿市
译者后记

(bgm39)(bgm39)(bgm39)终于结束了,随便写几句,权当打个总结了。

是的,我就是冈妈的粉丝。

也没有什么特别的原因。只是感觉,她笔下那些青春期少男少女们的纠葛与悸动,真是深深写到了我的心里。

2018年SIFF21,我从成都飞到上海,参加《朝花夕誓》的主创见面会场次,群里的B站友人也PY给我一张阿B和华策组织的冈妈粉丝活动邀请函。活动结束后,她和堀川好像是去接受anitama的专访,大部分观众陆陆续续都走了,唯独我和三个阿宅老哥好像有一种奇妙的默契,一直等在会场外,聊了几句发现果然都是想碰碰运气的同道中人。有说带了礼物的,有说想合影的,当然我也早有一大堆想和冈妈交流的话,感想也好,疑问也好,其实在家都设想好了“如果真能有机会说几句一定要如何如何”OTZ……

四个阿宅就这么抱着来都来了的心态等着,边等边聊,从PA聊到京都,从真实之泪聊到冰菓,大概等了有三四个钟头。

采访间的门终于打开,众人从里面走出来。可能是对还有人在等感到惊讶,冈妈笑着走过来和我们挨个握手。说来惭愧,或许由于太过突然,自诩身经各大厂面试还拿过省级比武路演冠军的我,这一刻直接掉线,居然一个字也说不出来,先前准备的那些想法都不知道丢到哪去了,激动地不知所措,终于只念出一句话:

“您的作品我全都看了,我真的,真的非常喜欢。”

冈妈很惊讶的说真的吗,然后开心地致谢,还主动问我需要签名吗,我才如梦方醒手忙脚乱从包里翻出本子——回家以后才感觉,卧槽自己真是呆萌(贬义)爆了……

不过现在不会这么想了。这自传看完,我知道她一定能理解的(

粉丝活动还有个环节是念读者来信,直接给冈妈听到掉小珍珠了,由此诞生了著名表情包↓

从不惧怕表现自己的真实,无论是作品还是现实,“脚本家就是要把赤裸裸的自己给人看”!嗯,这就是冈田麿里。

最后,感谢各位能在百忙之中看完这本书。借用冈妈在书中的一句话来收尾:

动画之美,不过是现实的弹指一挥间。

祝各位2025诸事顺利,家宅平安。

#20 - 2025-1-12 22:44
小喋日和
这个东西以前没翻译吗?我怎么记得我之前看过了
#20-1 - 2025-1-12 23:16
阿市
有机翻的
#21 - 2025-1-14 00:14
Echt
感谢
#22 - 2025-1-14 12:46
GISELLE.(아시타비)
哇哦在班固米刷到好东西了,谢谢谢谢
#22-1 - 2025-1-14 17:25
阿市
谢谢您(๑•̀ㅂ•́)و✧
#23 - 2025-2-5 14:16
yuezhuosc(I'm always close to you.)
请问有pdf或者epub格式吗?十万字网页看起来太累了()
#23-1 - 2025-2-10 14:22
阿市
有PDF 可以私我邮箱
#24 - 2025-3-19 17:25
Rainta(不常番评,随缘上来看看)
大感谢,想着找个时间一定要看看,真给我看到翻译版了!!辛苦!!
#24-1 - 2025-3-20 10:05
阿市
(๑•̀ㅂ•́)و✧
#25 - 2025-3-27 06:03
符在酱(阴湿的符号正在蔓延)
感谢翻译君,幸苦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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