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句话简评：人类对 AI 生成式写作最杰出的模仿，如果不仔细研究，确实未必能看出是人类完成的作品，已反向通过图灵测试，足以以真乱假。

首先这句评价是什么意思？AI 文学我们其实还没见过，但 AI 绘画我们已经屡见不鲜。画师们批评 AI 绘画时是在批评什么？抛开著作权之类的问题不谈，单从作品呈现的效果出发，AI 绘画的一个特点就是乍一看似乎基本令人满意，但仔细观察就会发现色彩、阴影等等方面全是糊弄过去的、割裂的，细节经不起推敲，老师看了马上要画红线了。另一个特点就是「精致的平庸」，就像甲方约稿的商业 CG 或是千篇一律的网红脸一样，好看吗？在取大众审美的最大公约数的意义上，确实可以说好看，正如许多流行乐口水歌一样好听，但从中我们看不出一点个性，自然也难以奢求新意。如果可以接受「美学发展就是不断创新求变」这样的观点，或许就能理解为什么包括我在内的很多人正是在这种理应老少皆宜、人见人爱的作品中却恰恰感受不到美感了。

套路见多了，总还是要腻。尽管还没有字面意义上的 AI 文学，但通过 AI 绘画的类比我们可以想象如果哪天诞生了 AI 文学，或许也会有类似的特征。这点我们从 GPT 等大模型产出文本的风格中已经可以略见端倪。而事实上，我们早就有不少作家、画师、音乐人已经热衷于这种对 AI 的「模仿」。在发现一招鲜就可以吃遍天后，哪里还想走出自己的舒适区？当然是不断复读过去的自己最有「性价比」。你能说这是形成了自己的风格吗？即使最开始或许是，但长此以往，也不过是又形成一种新的套路。追求美的道路就是如此残酷，不进则退，一躺平马上沉舟侧畔千帆过，一转眼自己也便成了同旧时代一起死去的老人。

说回到作品，那「自新」怎么就是这样的 AI 文学了呢？其实就像我之前吐槽中反复提到的，一言以蔽之，我看到一种恐惧，一种对复杂性的恐惧。读完「自新」我最大的感受就是，这位作者对作品有很强的控制欲，一切情节展开、一切角色行动、甚至读者的思考都必须牢牢在自己的掌控之中。换言之，他完全「驾驭」了这部作品。有人要说那这不是好事吗？一切尽在掌握，写出的作品难道不就是没有疏漏的完美之作？这里暂且不论「自新」有没有漏洞的问题，作一个简单的类比。在什么样的情况下，你能确保一件事完全在自己的掌控之中、保证不会犯错？大学生做小学数学题、音游高手玩儿歌谱面。只要拒绝一切风险、对任何困难领域的探索、对自身能力极限的挑战，自然就可以轻松完美驾驭。而「自新」在这点上正是做到了极致。

先说人物塑造。同样是庞大的架空世界观，「巨人」到底塑造了多少角色？每一位配角都花费了不少笔墨，都有太多细节可供观众探寻，一些配角的形象甚至可能比主角团都更有血有肉。「自新」也不是什么短篇，然而全作的视点却基本局限在几位主角附近，在下篇中这种现象更为明显。甚至一些段落，就像不会画团战的「JOJO」一样，硬生生避免引入其他社会角色，而让事件必须在主角团内部解决。偌大的世界观，我竟然看不到这个社会里一般民众过着怎样的生活，看不到主角所在班级以外其他同学的去向，看不到两位化鼠领袖以外其他普通化鼠的身影。人呢？人都在哪里？这个社会一共就只有这几个人吗？别说半途随机出现、用后即抛的工具人了（连早季的父母都可以说是其中一员），即使是本应有着重要地位的主角瞬和觉，我都难以从对他们的直接描写中感受到能用两个形容词描述的性格，或者是他们与女主间的感情，更别提毫无存在感的真理亚和守了。瞬的确是在关键时刻救了女主，可在此之前的日常中那点点滴滴难以抑制的爱究竟在哪里？谈过恋爱，或者起码看过别人谈恋爱的人都知道，喜欢一个人是藏不住的。可迟钝的女主是如何从几乎不存在的互动中感受到瞬的爱，甚至在下篇中一生难以忘怀、灵魂相融的，实在令人费解。即使我相信瞬的确有早季想的那么爱她，但从上篇的文本中，我却无法从可见的文字中感受到这份感情的分量。我只能从苍白的说明、转述中去理解「应该是有这么回事」，而无法直接从文本中自发地产生这种感受：「卧槽，这还能不磕？」至于其他角色，除了两位化鼠领袖（甚至野狐丸在下篇都几乎没有正面描写了，全程在远程遥控），我甚至都无法将他们想象成具有实体的角色，而只能将他们的名字视作一些符号。他们的工作仿佛就是完成作者布置给他们的任务，如同提线木偶一般不能有自己的想法。作者要求智商下线就下线，为了情节发展要求做什么就做什么，要求突然想起什么就想起什么，甚至在一些段落里主角直接「我也不知道自己为什么想这样做」。并非他们的性格使得他们在这一刻只可能做什么、说什么，而仅仅是因为作者希望如此，这就是我所说的最偷懒的人物塑造。在「自新」里，一切角色都只是服务作者叙事的工具，甚至更多角色都还没资格成为工具，登场的机会都没有。你可能要问那什么样的角色算不服务于叙事的工具人，有没有正面的例子。其实以人物为中心的作品反倒是更多的，我不想举太寻常的例子，一个比较有特色的就是「巨人」中的艾伦。非但不是作为工具人服务于剧情，反倒是因为他就是这样的人（并非观众原先期待的那个形象），整个剧情、世界的走向都被他扭转了。哪怕作者不想这么写，作者的笔自己都已经起飞了，这才是我希望看到的人物塑造。不仅不应有尽在掌控的游刃有余，反而恰恰需要有一种即将失控的紧张（已经失控那也可以后现代主义），此时角色才真正有了自己的灵魂。

有人要说这不是女主的回忆录吗？这句话倒是直击了作品的核心，即使说这句话的人说这话可能未必是基于下面的理由。很可能我们的女主本就是这样一个人：她把所有人当工具，所以看不到其他人作为有血有肉的人的一面，只有如何服务于自己主线任务（也就是故事情节）的工具性的一面；她崇尚精英主义，相信英雄史观，所以主角以外的平凡个体本就从未关注，写作时自然也不会进入脑海；她多少带点恋爱脑，瞬其实没多爱她，只是她幻想瞬有那么爱自己，下篇的幻影也终究是她自己的精神异常；甚至作为回忆，很多细节早就忘了，之所以角色看起来作者想让做什么就做什么，是因为那部分记忆缺失了，只好填补上她认为应该在那时发生的事情。毕竟，开篇时作者就已经强调，这是部带有主观色彩的回忆录，女主也完全可以是不可靠的叙述者。整个故事究竟几分真实、几分臆造，没人知道，也无从求证。说不定完全可以有一个化鼠视角的截然不同的故事（不仅是立场不同导致的评价不同，更是事实陈述的不同），甚至还有另一个视角的截然不同的故事，直接颠覆读者现有的认知。整体形成一个罗生门，真正的真相需要读者自己去发掘。你要真是这样那这作品无敌了，我可以给到巨高评价（参见「R11」），可惜这只是尚未兑现的作品的潜力。一部按这个思路创作的传奇同人作品 / 续作或许能将本作化腐朽为神奇，遗憾的是作者既没出续作，本作本身的诸多细节问题（详见之前的吐槽）也让我难以相信作者具备这个能力，能够想到甚至创作出我想到的这一层。比起给一张未能兑现的空头支票打高分，我更倾向于认为作者后期已经忘记了回忆录设定的潜力（正如他忘记自己之前的设定），在完全有机会写出媲美「巨人」地下室回后展开的情况下白白浪费了这部作品的潜能，落得个如此平庸的下半篇（本来起码也得讲个化鼠对人类的抗争，结果甚至化鼠都成了背景板，变成主角团 vs 恶鬼的 boss 战）。我在非常早期就对这部作品有过这样高的预期，包括早期学校灌输的寓言故事我都想过可能也是不可靠叙述，遍地都是可以设计诡计的铺垫，因此我给上篇的潜力打到 6 分。然而下篇所谓的解谜篇则浪费了这些可能性，眼看着一个个绝妙的、隐蔽的伏笔原来只是读者想多了，作者压根就没想到这层，而回收的都是些拙劣的、早就被作者自己剧透干净的伏笔，我不禁对这部作品彻底绝望。（例如最后揭晓的那个真相，都不是震不震撼的问题了，是如果你没能提前几章就自己觉察到这个显而易见的真相，我会觉得你要么看得根本是走马观花，要么缺乏对文字的敏锐度。）「想象力足以改变一切」，然而事实上，读者的想象力远远超越了作者以及作者笔下角色的想象力，却不得不随着情节发展不断舍弃对作品可能性的展望，最终只剩下作者选择的唯一正解，这句话也就成了本作最大的讽刺。真的是作者笔下的社会在限制人们的想象力吗？在社会未能触及之处，作者自己早已在无意中对作品作出了远远更多的限制。真正限制想象力的不是社会明面上的规则，而恰恰是那些未被言说的东西。正如作者假情假意赋予女性以权力、在一些段落讽刺两句父权制、缝合进刻板印象的女性主义文本为女性读者献上投名状，然而在更多地方还是会「不小心」流露出自己反女性主义的真实想法（正因察觉不到，才是意识形态，才是未加修饰的真实想法）；类似地，作者表面呼吁读者「想象力足以改变一切」，实际最怕的就是读者的想象力超过了他，在后期不惜机械降神、调整设定也要杜绝读者想象其他的可能性，必须承认只有作者设想的唯一路径（具体体现在击败恶鬼的方式）。扭捏造作，拧巴至极。

写到这里，不禁发现又浪费了不少时间。之前看书写吐槽时就有人回复：「既然这么讨厌，为何还要再看？」只能说既然选择了开始，还是希望有始有终吧。另一方面，如果批评者都在途中被筛选掉了，提纯下来的可不就只剩结晶粉了吗？这或许也是大众评价的又一个 bias 吧，能看完并且来打分，本身就已经是一次筛选。

唉，看结构应该能看出来我的批评其实才刚起步，结果随便写写就这么多字了。继续批评的点还包括：反乌托邦止步于一种风味、氛围，社会、历史、政治、经济等等背景基本毫无展开，世界观相当空洞，一切沦为背景板；试图涉猎的领域看似很多，实际没有一点有真正深入的思考和探索，均浅尝辄止；生物学的考据止步于掉书袋，对作品基本无实际意义，卖弄知识大体只为作者个人喜好；对设定逻辑严密性的具体批评，包括愧死结构、咒力、科技水平，只有目前如此的结果，如何造成现状的历史过程经不起推敲；自动生成式的写作，一眼望到头的剧情，后期情节可以被前期情节轻松推导，但不是因为情节发展的必然性，而是由于这是最简单、无需复杂构思的捷径。其实批评「自新」这部作品都让我感觉有点挑软柿子捏，没意思。反女性主义、个人英雄主义、精英主义，简直就是各种批评理论的典型靶子，属于你要真写基于某某理论的批评恐怕会被质疑懒得做真正深入的思考，投机取巧。不想再继续投入时间了，真希望以后再也不会看到这种水平的作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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