改自知乎答案
日本90年代之后的动漫有探讨日本民族精神与当代日本青年精神状态矛盾吗?很多内容都是回复给班友的评论,整理成一篇文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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对于民族主义,我们大致可以从
身份、内政和外交三个方面来理解。首先,
身份上,民族主义意味着一套连接过去历史传统和当下社会现实的完整叙事,用来回答“我们是谁、从哪里来”。其次,
内政上,民族主义意味着一种“政治正义”,它承诺民族共同体内部人人平等,所有人共同分享权利和承担义务。因此,民族主义经常激起有关“国家正义性”的讨论,即国家是否平等代表了每个人的利益,统治群体是否多享有权力而少承担义务,已经沦为事实上的“叛国者”,由此引发各种社会政治运动。最后,
外交上,民族主义还意味着一种“对外的目光”,我们如何看待他民族(信任or怀疑),如何看待国际社会(融洽or紧张)。
而对于日本民族主义,它又有一些特殊的地方。比如,身份上,由于战败的存在,日本很难形成一套连贯统一的历史叙事,必须尽可能弱化
军国主义历史在其中的影响。又比如,内政上,由于经济衰退、少子化、加速老龄化,日本的
社会权力和财富在代际之间极不平衡,由此引发大量政策正义性的讨论。再比如,外交上,作为唯一一个被剥夺军事武装权的大国,日本的对外交往与
日美同盟、“再军事化”等问题深深纠缠在一起。
在正式介绍前,首先要说的是,00年代后涉及日本民族主义的动画并不鲜见,其中不乏具有高度反思性的作品。这里,我着重推荐2004年播出的《攻壳机动队sac 2nd gig》,动画假想的赛博朋克时代的“久世革命”就是以现实的冲绳问题为原型,高度压缩了日本在东亚、东南亚的一百多年的殖民史,在身份、内政、外交三个方面都对日本的“加害者民族主义”有非常深入的讨论,具体可见我的文章:
冲绳以西、国境向南:《攻壳gig》与鸭子的“东南亚密林史”但既然题目中有“青年”,在这里我会介绍一些更具青年元素的作品。
一、身份民族主义:新海诚《云之彼端、约定的地方》作为“后宫崎骏时代”最有力的国民监督候补,一如宫崎骏本人,诚哥的动画也在
日本性/身份民族主义上探索颇深。
如今,诚哥被视为“世界系”动画的代表性作者。所谓“世界系”,就是指00年前后出现的、将少年少女的恋情与巨大世界危机勾连在一起的动画类型,少年少女因世界危机而出现情感危机、彼此分离,又因协力解决世界危机重新在一起。在早期世界系作品中,少年少女面临的危机大多是抽象而宏大的战争,并且带有很强的SF(Science Fiction,科幻)元素,比如《eva》中的使徒入侵、诚哥早期作品《星之声》中的外星人战争。
与上述“超现实”的作品不同,在《云彼》中,诚哥第一次将世界系中背景模糊、敌人模糊的战争危机具体化,变成
极具现实感的民族国家间的冲突。在故事中,日本因战败而分裂为北虾夷、南日本两国,由俄罗斯控制的虾夷共和国内建有巨大的事象兵器“塔”,其中囚禁着少女,而身处南方的男主人公则要借由南方复国分子所挑起的军事冲突越过国境线,拯救“塔”中的少女。
对此,康纳尔大学的沃克教授在
《殖民性的电影时间——论新海诚的〈云之彼端,约定的地方〉》(
@FISHERMAN翻译)一文中指出,《云彼》的设定中存在明显的基于殖民性的“历史挪用”,现实当中不是日本、而是日本曾经的殖民地朝鲜半岛分裂为南北两国,设定为日本挪用了朝鲜半岛的“受害者”身份。
那么,诚哥的这种表达是否就是我们常说的用以逃避罪责的“日本洗白论”?我觉得不是,反而更接近一种对
当下“伤痕”的合理化解释。诚哥作品突出的特点就是“不安定感”,青春期的不安定感、恋爱的不安定感、未来的不安定感、社会的不安定感,等等。换言之,就是一种“伤痕”。这种伤痕可以视为社会现实和个人生活的叠加:
自80年代后,日本社会陷入普遍停滞,个人生活也难有起色。因此,在太平洋战争淡去的当下,让年轻世代再自认为“加害者”已不可能,其生活境况反而更接近“受害者”。而当这种的自我认同被投射向历史,唯一合理的解释就是日本曾是历史的“受害者”,也就是《云彼》中南北分裂的日本。
事实上,纵观整个00年代的世界系作品,当中都有很强的“伤痕”色彩。区别在于,其他作品大多把这种伤痕投向未来(即SF),诚哥在《云彼》中却投向了现实和历史。而当《云彼》完成之后,诚哥的“SF的世界系”也就告一段落了,
如果日本的近现代只能给人们带来“伤痕”,那就只能从日本的古代中为人们带来力量。于是,就有了诚哥以“民俗神话-灾害危机”替代“科幻元素-战争危机”的重大转向,有了“民俗的世界系”,有了《君名》《天气之子》《铃芽之旅》。
那么,新的作品中就不存在日本民族主义的讨论了吗?依然存在,具体可见我的其他回答。
铃芽之旅:去电影院两个小时,新海诚治好了我的精神内耗天气之子:第二次“东京毁灭战”——以鸭颈兽解读新海诚二、内政民族主义:神山健治《东之伊甸》
作为“后押井守”时代最有力的押井守候补(笑),一如押井守本人,神山也想在
日本国家构造/内政民族主义上有所建树。
在拍摄完两部“押味”十足的攻壳TV版后,2009年神山开启了自己的原创政治科幻作品《东之伊甸》。动画设定在2010年,故事开头两发导弹击毁了东京都的湾岸大桥但无人死亡,这一幕明显是在致敬押井守的名作《和平保卫战》。在《和平保卫战》中,押井守仅凭两发导弹就构想了一场几乎引发整个官僚系统内战、彻底颠覆国家和平日常的“拓植兵变”,那么神山又准备讲述什么样的故事呢?
《东之伊甸》关注日本的世代冲突和尼特族问题。动画第一集中,女主角森美咲直言自己周围充斥了一股
“沉闷的空气”。森美咲是刚刚毕业的女大学生,却在找工作中处处碰壁:虽然求职过程中,四处都充满了类似“未来是你们的”“欢迎新鲜血液”等对年轻人的阿谀奉承,但实际上却只是一些嘴上说说的场面话,年长世代对森美咲等年轻人依旧不屑一顾。另一方面,随着日本的新自由主义化和经济不景气,年轻人所面临的职场环境也更加严苛:过去“终身雇佣制”下的稳定岗位越来越少,年轻人被迫从事缺乏稳定性的“临时工”职位,甚至变成无业的尼特族。
正是这种世代间的剧烈冲突令森美咲感到不自在。因此,在大学的毕业旅行中,森美咲选择前往她心目中的“世界中心”美国华盛顿白宫,去看一看制造了这颠簸不破的沉闷日常的“源头”。但在白宫门口,她却失望的发现,这只是一栋平平无奇的建筑,她象征性地朝白宫水池扔出许愿硬币,却没有带来任何改变。但就在此时,全身赤裸、手持手枪的失忆男主人公却出现在白宫门口,宣言要由他打破这沉闷的日常,用100亿日元和尼特族将日本变成新的Paradise(伊甸天堂)。
动画的后续展开就不剧透了。作为押井守“衣钵”的继承者,神山身上保留了押井守
对国家体制、国家正义性的讨论。不同之处在于,
身为“团块世代”,押井守仍把因利益或思想联合起来的政治“组织”或“团体”作为社会政治运动的主力;而神山就是不折不扣的御宅族监督,对于少子化、老龄化的年轻世代来说,他们已经没有强烈的集体荣誉,对宏大的意识形态也不感兴趣,有的只是更加原子化的个人生活,以及对世代间分配不公的不满。如果说,特车二课、公安九课这类组织是代表了押井守的趣味,那么像“笑面男”葵的个人主义反英雄才代表了神山健治自己的风格。
事实上,攻壳TV版第一季就可以视为押井守风格和神山风格融合后的产物:故事前半程活跃的是个人主义反英雄“笑面男”,而事件的最终解决却仍需依靠国家体制内占据一定地位的对犯罪攻性组织“公安九课”。而从《东之伊甸》开始,神山彻底摆脱了押井守的组织叙事,专心讲述年轻世代的故事,晚近的《攻壳2045》系列、《钢铁曼》系列都可以视为这种风格转换的结果,至于效果如何就见仁见智了。
三、外交民族主义:《迪迦奥特曼》、奥特N计划、《新奥特曼》
最后一组作品并非动画,但也是广义的ACG作品。作为比较硬核的科幻作品,新生代之前的《奥特曼》作品可以说代表了一种日本“对外的目光”:来自宇宙(国际)社会的,既有奥特曼这样的代表和平的力量,又有扎拉布、美菲拉斯星人等恶德宇宙人,以什么样的目光看待宇宙(国际)社会,就成了反映日本对外心态的一面镜子。
总体来说,
早期《奥特曼》作品更具理想主义色彩,而在平成时代后,过去对宇宙(国际)社会的乐观情绪就逐渐让位于怀疑的目光。平成时代的奥特曼可以分为两个系列:一个是以迪迦为首的“平成三杰”,奥特曼被设定为来自地球、可以信赖的巨人,在迪迦外传《远古复苏的巨人》中,迪迦奥特曼更是与日本的祖源神话邪马台国联系起来,成为日本民族的“始祖巨人”;另一个则是奥特N计划,在故事中,人类对一切异星来客都持极端的怀疑态度,来自宇宙的奈克瑟斯奥特曼也成为了人类追捕和消灭的对象。奥特曼分裂为“可以信赖的地球巨人”和“不再被相信的宇宙人”两种形象,象征了日本对外态度的改变。这里直接引用过去的文章:
奥特曼是日本的巨人吗?怪兽、奥特曼与日本民族主义二、再军事化、奥特曼与“不再被信任的宇宙人”
……
初代《奥特曼》寄寓了一种国际主义的和平理想,即希望动员国际和平力量来压制国内民族主义。但是,国际社会是可以信任的吗?初代《奥特曼》同样埋下了怀疑的种子。破坏日本和平的,除了地球怪兽,还有以美菲拉斯星人、扎拉布为代表的宇宙人。特别是以“黑色西装”为主要特征的恶德绅士美菲拉斯星人,未尝不是对历史上“黑船来袭”的隐喻,象征着封闭岛国对外部世界的恐惧。如果说代表了自然灾害的“地震鲶”是地球怪兽的原型,那么象征着外部世界敌人的“黑船”就是宇宙人的原型。
这种对国际社会的不信任以小松左京的《日本沉没》为契机在1973年引发了日本的文化“地震”。本书有趣的地方是,小松借用本尼迪克特用来分析日本内部社会结构的“家族主义”概念来解读日本与国际社会的关系:日本国民像孩子一样顺从和依赖日本政府,日本政府则一如日本国民般依赖着国际社会。因此,当国际社会最终被证明不可信时,日本也就无法摆脱“沉没”的命运了。
《日本沉没》是对日本战后“重建”叙事的讽刺,即认为军国主义日本的失败和战后日本的兴盛,均取决于日本是否以积极开放的心态加入国际社会、接受国际社会的帮助。《日本沉没》打破了日本人的乐观幻想,一味地跟随国际社会,却不注重自身的历史文化独特性,只会在关键时刻被国际社会所抛弃,迎来悲惨的未来。同样的悲观情绪也波及到了奥特曼系列作品,来年上映的《雷欧奥特曼》以灰暗和绝望著称,作品前两集标题分别为《赛文死去之时!东京沉没之日!》和《大沉没!日本沉没之日!》。故事以守护地球的赛文奥特曼战死为开始,当M78星云的奥特曼不能信任后,日本不得不靠来自异星、但是在地球逐渐成长起来的雷欧王子来保卫和平。
进入平成时代后,奥特曼系列作品被分为了两个系列:一个是以迪迦奥特曼为代表,放弃了奥特曼外星来客的身份,将其设定为始终留在地球的超古代巨人。在外传《远古复苏的巨人》中,更是将迪迦奥特曼与日本民族的族源神话邪马台国联系在一起,敌人则是被邪马台国驱逐的日本原住民信仰“荒土神”,将迪迦打造为了日本民族的“始祖巨人”,深度绑定了奥特曼与日本民族主义。另一个则是奈克瑟斯的奥特N计划。在《奈克瑟斯奥特曼》系列作品中,人类对一切异星生物均持怀疑态度,奥特曼也失去了过往与人类的和谐关系,成为了同样会被人类猜忌、追捕、消灭的宇宙人之一。奥特曼逐渐分裂为了“可以相信的地球巨人”和“不再被相信的宇宙人”两个形象,显示了日本对外部世界的疏离。
总体来说,日本90年代后表现日本民族主义的动画并不少,哪怕是放宽到00年后也是如此。其实,如果我们相信民族主义仍旧是当今世界的支配性意识形态,那么文艺作品就不可能不自觉或不自觉地带有民族主义元素,哪怕在大多数作品中体现得比较零散和分散,并不那么集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