里世界郊游简析《里世界郊游》的标题容易看出是在致敬1972年苏联科幻Roadside Picnic,但宫泽伊织介绍,里面开篇大致是在致敬游戏版的《潜行者》。Roadside Picnic有两版比较著名的改编,第一版是1979年塔可夫斯基的潜行者,第二版是2007年乌克兰游戏的潜行者。
与游戏版相比,宫泽伊织具有强大的可视化笔力,不仅可以把第一人称的视觉展开在读者眼前,甚至能写出超过视觉表现力的恐怖感。潜行者游戏的硬核恐怖导致我经常连它的游戏录像都无法看下来(
https://www.youtube.com/watch?v=gi54RFsvfx0,
https://www.youtube.com/watch?v=OPdlKAkFX60,
https://www.youtube.com/watch?v=OGP86j8btCI),《里》的开篇更加厉害,把我结结实实地吓哭了。而宫泽伊织有几个额外的技巧,其一将镜头视角偷运到客体身上,突然出现一种主体到客体视角转换的断裂感,或者叫人格解离感,或者用宫泽的话叫俄罗斯反转,“在苏联、是角色在看你!”,或者叫一种辩证的操作把“A的B”倒转成“B的A”。另外一种技巧是从主体客体的观测关系、恐惧的认知结构本身去推导危机的解法,例如里面说恐惧对象的具体形态完全是根据恐惧者自己的经验而产生,那么通过操纵自己的经验就能反向破解恐惧对象的危机定式。
但是与塔可夫斯基版的《潜》相比,《里》的结构就会简化很多。塔可夫斯基的《潜》具有一种整体的结构,即“人进入被禁止的禁区(the Zone)走向中心的密室”,禁区对照了现实的结构,密室对照了欲望的结构。名义上,禁区因为异常现象的存在而被禁止,但一种唯物主义的解读会指出这种禁止的构成性意义:禁区因为被禁止而显现出异常现象,而这些异常现象就是被从现实中划分出去的不可接触的实在界。正因此,潜行者进入密室的时候会发现密室空无一物,这并不是什么神秘主义的暗示。用塔可夫斯基的话说,“我经常被问起禁区是什么,其实只有一种解释,禁区并不存在,是潜行者发明出来的”。或者用黑格尔的话说,表现的帷幕背后的超感性领域,其实空无一物,有的只是主体在查看时自己放到那里的东西。
“意识看到了自己放到那里的东西”也是宫泽伊织多次使用的技巧,但是是微观的、间断的使用,并没有构成一种整体的结构。整部作品前三分之一是潜行者那种锋利的、随时面对死亡的恐惧。在中间三分之一的部分,恐惧被符号界反冲、调和了,柔和下来变成少女谈恋爱的探险故事。而后三分之一变成了民俗学、结构主义神话学。宫泽伊织的确有一种野心,希望把一个百合恋爱故事中的欲望以客体化的形式,用现实实际存在的结构来映射,但最后两边还是差一些距离,并没有连接到一起。百合恋爱故事中的欲望还是少女漫画体系的欲望,现实存在的结构依然只是探险中不断被攻克的客体。
不如说,相比于塔可夫斯基的“时间的惯性和粘稠致密”,宫泽伊织所参考的更像是他自己承认的Denis Villeneuve的深远的环境大气感。
宫泽:导演丹尼斯·维伦纽瓦(Denis Villeneuve)2015年《边境杀手》的原声带作曲家约翰·约翰森曾指出两个主题:为表现非法警察组织与黑手党之间的互相残杀,体现得像两头猛兽相互撕咬冲撞般的紧张感;以及国境线地带的那种浓烈的感伤和情绪。在此基础上去听这支原声带,最后一定会断言这就是“百合”。虽然电影内容和百合一点关系都没有。试想两头猛兽紧盯着对方、就要爆发激烈的冲突。不就是百合了吗?国境线地带的愁绪也是一种百合,所以我认为这支原声带也毫无疑问是百合。
从Arrival到Blade Runnerr 2049到Dune,Villeneuve改编原著无一例外体现出他个人强烈的环境大气感,并从这种大气中再回归到原著的意图。也许这里可以猜想,宫泽伊织也想参考这种大气感,从环境中回到百合?
宫泽伊织怎样成为人作为一个从SF出道的作家,宣称百合让自己成为人,似乎在表示百合重构了宫泽伊织自己认识SF虚构故事的方法。宫泽伊织在这里有一种驱动力,想通过勾勒出百合的结构,来重新定位自己的身份。对于宫泽伊织来说,首先百合是“女人与女人的关系”;然后这种虚构的“女人与女人的关系”可以脱离“女人”的实体而存在;再进一步到“缺席的百合”,只有一片动情的风景,通过读者的观测,也可以成为百合;最后推演到极致,就是“不可观测的百合”,连观测都不需要,就可以独立存在的缺席的百合。
宫泽:也就是说,只有一片令人动情的风景,也能构成百合。大海边伫立的一座悬崖上,长着郁郁的青草,旁边围着栅栏,灰色的海面与天空延伸到远方,地面只有一张无人使用的两人座的长椅……把这幅图片加上“#百合”的标签发在社交媒体上的人也不罕见。《里世界郊游》File 9的封面图画的就是两个女孩子搭乘一台农机、驰骋在无边无际的草原之上的景象,然后从这片风景中拿掉这两个女孩子,再在车辙上放上久经锈蚀风化的交通工具,这样一来,就营造出曾在此处有过两个人的气氛……这不完全就是百合了嘛!不知是怎么回事,但就会让人觉得草原也是百合了吧!不知为何,这种广阔的风景本身就蕴含百合的醍醐味。
对于SF作者来说,“对描写人类的感情毫无兴趣,如名言所说,SF就是画,完全站在这个立场上,一心只想描写设定和情景”,但是一旦投入到百合的事业中,这些设定和情景,不论是否有人的存在,都显露出人类的情感。就这样,宫泽伊织从一幅画变成了一个人。
但这里依然存在一种紧张,的确SF作者的特长不是描写人类情感,如果百合的关系性能够抽象出缺席的百合,这也便是SF能够发挥特长的地方。
什么是百合作为一个从SF皈依到百合的作者,宫泽伊织不断地质询百合的结构,最终返回到对自己身份的疑问和焦虑。百合是什么?作为百合的读者和作者,自己是什么?宫泽伊织承认这种焦虑,说百合就像gangsta rap,说话稍有不慎就得死*,伴随着随时可能丧失respect的紧张感而挣扎求生。但宫泽伊织又说,百合是一种温柔的体裁。这里开始显露出一种矛盾的主体性和政治性:百合既是严厉的,又是温柔的,既是排除异己的,又是包容异己的。借用“私人的即政治的”口号,或者“性的即政治的”口号,关于百合的身份,不妨从一组矛盾对抗的关系中来拉扯,看看哪些外延可以被撕掉。
*: 最近我看到一个例子,一位用户仅仅因为争论石蒜反冲是否在作者意图上是BG,就在山百合会论坛得到了六个月的封禁。
百合的扩大化许多百合作者不约而同地热衷于扩大百合的范围。包括原来并不属于百合的,现在可以承认属于百合,例如宫泽提到“发生在54岁的女性作者与一只2岁大的北太平洋巨型章鱼之间的跨种族&年龄差百合”或者他的“缺席的百合”,或者例如草野原原的微分函数百合。或者原来属于“轻百合”百合营业的,现在可以承认属于百合,例如天野しゅにんた对《摇曳百合》和《偶像活动》的欢迎。或者原来有界限划分的,现在愿意取消划分,例如宫泽和天野都提到现在已经不强调百合和Les的区分。的确有商业利益的动机,但非营业的动机也可以理解为一种intersectionality式的团结包容,或者一种扩大Overton window扩展话语场域纵深的策略。但这些包容其实是掩盖了这几种矛盾对抗,矛盾并没有被取消,矛盾不可能被取消,因为矛盾是构成性的。
百合的观测问题关于百合的身份是否存在一种客观标准的基础,现在应该有普遍共识,承认这种标准是不存在。百合只从文本作者性上无法进行定义,能够定义的只有从读者性的角度。正如天野しゅにんた所说:
至今为止听到的观点中,我最赞同的是森岛明子老师的说明:“Les即使只有自己一个人,也是Les。百合是,从外部看到的两人在一起的状态。暂且不谈(百合中的)本人是什么想法,被从外部开始观测后,百合也就成为百合了。”百合真的是什么可能性都可以有。既可以只是友情,也可以发生关系;哪怕是讨厌对方,生对方的气,也可以是百合。只要观测者觉得“这是百合啊”,那么她就可以成为百合。根据这个理论,我笔下的角色可能应该算Lesbian,但作品可以说是百合吧。
这个操作方便地化解了本质主义的威胁,每个读者都可以获取她想要的百合,而不需要担心文本是否具有一种百合的“本质”。这似乎扩大了百合的定义范围,但又缩小了百合的定义范围。如秘则为花的评论:女性主义者总是声称,甚至在一些激进女权看来,只有她们有女性经验的解释权,那么是否是百合的问题,实际上就转向了谁有权力定义什么是女性的情欲、什么又仅仅是友情。答案是女性。越是被女性读者青睐的作品,就越性别化、越具有情欲、越正统。反之,如果男性读者比女性读者压倒性得多,反而说明作品没有触及更私密、更女性(实际上是非男性)的部分,是基于一般经验的“伪作”。百合不是从生产侧而是消费侧被定义的,不是具备了某类元素的作品被称为“正统”百合,而是某类作品被女性大量消费后才被称为“正统”百合。
即使排除观测者的身份,关于百合由观测而构成在这里引起了一个额外的问题:这里的表述微妙地体验出一种女性立场观测的从容,“关于我的欲望到底是百合还是Les,我当然可以做出流动的解释”。而如果是男性立场观测,就无法提出相同的表述而保持相同的从容了。对照宫泽伊织表述中的焦虑:
我也观看了《利兹与青鸟》。或许最早来自BL作品的文脉,出现了一种不移情于CP任何一方、只是“想变成房中的墙壁或是观赏植物、就这样默默守护着两人”的感想;而回到这部作品来看,本来镜头中就出现了具体的墙和地板。[...]话说回来,不是有那种想要变成墙、变成观赏植物在一旁默默守护的观点吗。我就完全没这么想过,因为我不需要存在,不需要我。我连观测都不想要。我认为那不过是披着墙皮的人罢了。我就完全不想变成墙。勉强还能接受的概念,要数之前《兽娘动物园》放送期间漫画家今井哲也老师在推特上所说的那种“想要变成曾是人类的某物躺倒在加帕里公园的某个角落”。这就是我所能接受的极限了。差不多就是散落一地的白骨那种状态。当然也不需要意识,才不想因为观测而施加任何影响。我都想写无法观测的百合了。想要化为虚无啊。
更露骨的解释来自一个商业评论,关于什么是所谓百合魂:
最后也是很关键的一点是,百合故事的塑造的女性互相恋慕的场域使得男性读者完全成为了客体,从而能够在某种意义上更好的欣赏作品。简单的来说,就是在一个去男性化的故事中[...],因为这种人为设置的距离感,使得男性读者能够从一个男性-女性的情感关系中解放出来,真正意义上作为一个观赏者来欣赏在两人的感情中的方方面面。这一点,在知名百合厨漫画《百合男子》中也有提到,著名的“观赏植物”论事实上是对百合作品这一特点的非常形象的概括。如果是BG向作品,读者可能会因为自己的性别-爱情的基础去带入到作品之中,陷入与角色的“感情纠葛”之中,但是当读者(尤其是男性读者)完全的成为观众之后,由此能够在一定程度能够冷静的品味到作品其中复杂纠葛的感情线。而在这个基础上诞生的对于角色的感情与那种男性与女性的感情不同,更像是宛如老父亲式的“慈祥的眼神”。
这里要问,男性读者完全成为了什么“客体”?其实已经自己进行了回答,这个“客体”是“眼神”,也就是纯粹的凝视。男性读者不需要带入任何一方,因为男性读者带入的,是纯粹凝视的位置。而这个纯粹凝视的立场是完全异性恋的,对男性读者的代入会毫无障碍。从拉康的立场来说,女同性关系1 + 1 + a中那个阻碍性关系存在的障碍、两人之外的第三者、对象a,在这里,正是菲勒斯本身。这种关系总是在为这种第三者而表演,由这第三者提供了欲望的幻想补充。难怪拉康宣称,只有女同才是真正的异性恋,因为这种凝视是完全异性恋的。这也可以解释为什么异性恋色情网站上,女同色情可以占据主流位置,但男同色情不可以占据主流位置。即使Judith Butler也承认,女同的性并不能脱离菲勒斯中心主义的逻辑。
按照同样的逻辑,我们其实可以对《吹》和《利兹与青鸟》对女性关系过度的、恋物癖的、声色的描写提出一种在作者意图上异性恋凝视的指控,其中一半已经在《吹》中得到证实。
所以宫泽伊织的焦虑在于,在他对于本真百合的追求中,已经发现了这种凝视的问题,进而被迫面对取消凝视的不可能性。那么男性读者真的无法本真地阅读百合,而必须被排斥在外吗?
百合与男性的关系其实不光是男性读者,作为男性百合作者的宫泽伊织,有着同样的焦虑:
有论调认为男性的百合作品终究无法脱离男性化的价值观,实则完全可以用许多男性创作的强百合作品予以反驳。也可以反过来说,按其逻辑只会得出“女性画不了BL”这种无意义的论点,答案已经不言自明。但本人作为男性百合作家,确实为自己无法逾越那堵“最后的最后之壁”而无比懊恼。
那么同样作为男性百合作家的入间人间有怎样的比较呢?有一段描述:
但是事实上,入间本来就会写百合。从硬实力上来说,入间的出道作《说谎的男孩与坏掉的女孩》原本投稿时男主人设就为女,如果之后没有修改,恐怕就是《说谎的女孩与坏掉的女孩》了。入间对女性人物的描写实力是很强大的,这是他能够成功开始百合轻小说创作的基础。[...]我们不妨脑洞一下,假如七海灯子是男性人设,这个故事事实上会转向一个极其类似《我的青春恋爱物语果然有问题》的一男两女胃痛青春物语。而如果把诸如《春物》这样的作品主人公的人设女性化,故事则也会很自然的转向为《终将》这种风格的伤感百合物语。这些故事在能够理解其内涵的读者的脑海中可以自然的在BG-GL之间转换,而且转换之后故事在一定程度上也能够立得住,这正是建立在于这些故事首先是一个青春故事,其次才是一个恋爱故事的基础上。
这是一个短路的操作,只要把角色的符号性别修改为女,就会得到一个百合故事吗?所以应该怎样定位BG和百合在实质上的区别?
这就类似以“性别是流动的”为理由把跨性别当成游戏的做法。性别的确可以改变,但这种改变是对个体身份的创伤性撕裂和无意识层面的整体重构,而不是一种意识层面的认为。至少有一个特征来区分BG和百合,就是百合本身作为一种身份所带来的实在界创伤,无法在BG中进行简单复制。例如《青花》之所以称为百合,是因为它的主题是关于性取向身份的认同与冲突,比如如何认识自己的性取向,如何接受自己的性取向,如何处理社会的认同与不认同,如何与异性恋的人交往,如何与同性恋的人交往,总而言之是由性取向身份产生了冲突。《终将成为你》中仿佛并没有这个问题存在,存在的问题是自我发现、成长、学会与人相处,那么便存在一种指控,它与少年向的青春恋爱故事只存在性别符号在形式上的差异。
除了文本外部的男性读者或者作者,文本内部的男性角色也与百合文本存在一种紧张。宫泽伊织试图为观众解除一种刻板印象:
在这个作品丰盛多元的时代,有男性的百合也可以成立。以韩国电影《小姐》为例,其中出现了“想被夹在百合之间”的男性角色,却达成了一方面成功表现出强百合、一方面让对该男性的描写也极富魅力这一惊人壮举。还有今年译介到日本的美漫《Sunstone》(G-NOVELS),也不乏百合情侣的前男友出现后大家也能和平相处的情节。
但这种言说的存在本身已经说明了问题。
又如天野しゅにんた解释自己的创作理念:
我觉得百合作品里存在着“男性角色问题”。蔑视、排挤男性角色不太好,男性角色出场太多又碍事。如果男生作为令人讨厌的角色登场,会给人留下“百合漫画里的男性角色全是些招人厌的家伙”的印象;但如果强调男性角色比较帅气的部分,又会让一部分读者感到不快。[...]果然还是很难呢。有种想在百合漫画中,给男性角色找到一个比较合适位置的心情。很难能有可以画这些东西的机会,但有朝一日还是想挑战一下。如果能塑造出(百合环境下)被认可接受的男性角色就好了。
天野处于在百合场域安全的中心位置,从一个百合占据主导位置的叙事中,当然可以从容不迫地选择包容或者不包容男性角色,因为男性角色处于必然的边缘位置,在这种前提下有一定的空间去容纳男性角色的发挥。而处于边缘位置的读者或者作者,可能就不会那么有安全感去包容了。天野也承认,即使想去包容,也非常困难。(当然这里也要区分百合洁癖,和百合主体性。如果是从恋物癖式的异性恋凝视立场来看,男性的出现其实是一种同性恋幻想的威胁,这与女性主义的场域被男性威胁是两种不同的性质。)
无论是男性作者,还是男性角色,这里在百合虚构中的对立可以与现实的一种女性主义逻辑相对照。从伏波娃开始女性主义的一派主要逻辑认为男性的内在性别差异、体制性权力差异导致男性不可能理解女性体验。这个理念推演到更激进则到达如蕾丝女性主义,直到女性分离主义,要独立建国,创造全无男性的领域,因为男性不可阅读,不可理解,不可解说,不可书写女性经验。
百合在调和这种结构性的矛盾,但这种调和也在连续不断地失败。百合与男性的关系尽管有诸多的包容和扩大的可能性,在实在界的层面依然被各种障碍和挫折被深深地分开了。这也许就是接近了性差异所逐渐显露的创伤。那么问题是,是否存在一种百合形式在坚持性别属性而不是回避性别属性的同时,能够超越具体的生理性别?
超越具体性别的百合从纯粹形式上看,宫泽伊织也好奇地发现了百合与BL的不对称:
我从BL爱好者那里收到许多“本来以为百合和BL不一样,没想到是一样的啊”的评论。在深感诚惶诚恐的同时,我也不由在想“真的是一样的吗!?”虽然我喜好百合已久,但自己真正意识到探讨同性关系的作品的趣味,是从影视剧版《汉尼拔》开始的哦。脸好的男性和另一个脸好的男性之间、所产生的紧张感异乎寻常的BL,哇啊啊没想到超有趣的啊!原来还能这样搞啊!!我懂了!!!!——如此上头的我就萌发了自己也能写百合的想法。鉴于有这样的背景,我非常之关心百合和BL到底是否一样的问题,如果两者有什么差异的话,也希望自己对此能保持更高的敏感性。在下以下的发言很可能是非常不政确的内容哈……一种感觉是,在BL中,对于角色之间的权力差距更为敏感。比如“上司与下属”“囚犯与看守”之类的,以社会地位的差异为基础来刻画关系性的作品,在其中比较多见。比如《偶像大师 SideM》(即偶像大师系列唯一的男性偶像企划)中的角色们,几乎全员都身背“过去的职业”呢。和女性偶像一比,感觉他们的形象似乎对被赋予的头衔的依赖度更高一些?
在BL领域中,也有把“受与受的CP”称为“百合BL”的说法。这里最明显的一种解释是,BL、或者男同,是包含在社会的权力结构之中的一种隐晦的逻辑,这部分男同的逻辑必须被禁止谈论,同时又不断地实际发生在权力结构内部,例如军队、政治、办公室上下级中这种现象就尤为明显。因此BL的叙事结构,其实就是社会权力结构的映射,相信福柯也会同意这种对比。那么“百合BL”的BL就可以理解了,它只是脱离了权力结构的BL,受与受的CP,相互脱离了权力的场域,而“BL百合”就是进入了权力结构的百合。或者反过来理解“百合BL”中的“百合”维度所反映的,是百合叙事本身所具身的女性主体性,一种脱离菲勒斯的驱动力。
精神上的女性主体性的确是生理男性可以介入的一种立场。在BG、百合、BL中穿梭的几原邦彦在《百合熊风暴》中给出了一个同样方向的伦理立场:
如果想描写关于“爱”的内容。我觉得,如今要描写男女角色之间的恋爱,是非常困难的。当我们把“爱”这个东西,作为男女之间的关系来描述时,她便成为了一种“桥段”。而这个桥段,从很久以前就已经有了。以前有部题为《爱与诚》的漫画,在连载时就已经表露出套路化的感觉了。描写男女之间的恋爱的难度,可见一斑。但是,如果我们跳转到百合领域,将其作为隐喻,向人们呈现各种喻体的话,就很容易刻画“爱”了。我觉得在当代,百合是一种非常好的描写爱的体裁。最佳之处在于,不必夸张地去标新立异。我不喜欢那种绞尽心思的感觉。所以,即使心里呐喊着“好想看关于爱的故事!”,却没什么动画可看,电影也很少。即使有,也有很重的、费尽心思的刻意感。不加上很多层滤镜的话,就很难描写男女之间的爱。没有作品是直接去描写爱的。
几原选取百合的形式,是因为百合这种叙事形式中,比较容易摆脱菲勒斯中心主义的限制。百合对于几原是偶然的,但相比于BL可能就会稍微容易操作一些,所以过了许多年几原才去再次尝试BL。但是几原通过百合熊的叙事呈现的,是锋利的、不忌惮抛弃百合柔软感觉的、超越了百合的,以森岛明子的话说,是“超越恋爱的爱”。这种爱也是超越性别的爱,人和熊的对立形式映射了性别对立、性取向对立、种族对立、阶级对立,而要穿越这种对立就要具备穿越生与死界限、穿越自己主体性幻想的伦理立场。那么这个爱也就超越了情爱(eros),而成为圣爱(agape),成为一种政治范畴。(见齐泽克的“Love as a political category”讲稿,希望近期能翻译出来)
所以在政治的层面,这里百合与男性的关系中的结构性矛盾、百合与BL的差异,与女性主义与其他政治运动的矛盾也形成了形式上的同构。女性主义与男性有结构性矛盾,与贫富阶级斗争有结构性矛盾,与反帝、反殖民主义斗争有结构性矛盾。试想,下层阶级对女性粗鄙不堪的现象,是从女性主义的框架去评价,还是从阶级斗争的框架去评价?非洲激进反殖运动中压迫女性发展的现象,是从女性主义的框架还是从反帝反殖的框架去评价?
Intersectionality试图去调和这些运动之间的身份矛盾,试图构建路线之间的团结关系,但是这种调和依然在掩盖矛盾,这些运动之间的绝对差异让他们并不存在一种团结的普世主义。唯一普世的只有自我斗争的普世主义,对每种运动内部矛盾的自我斗争,不断自我质疑,不断自我革命。而这种伦理立场,恰恰是女性主体性的结构,而这是可以通过百合阅读而采取的立场。
引用的链接:
和女生/的恋爱—— 百合的观测问题 天野しゅにんた
https://bbs.yamibo.com/thread-217581-1-1.html百合让我成为人(一)——《里世界郊游》宫泽伊织专访
https://bbs.yamibo.com/thread-501687-1-1.html百合让我成为人(二)—— 对谈◆宫泽伊织×草野原原
https://bbs.yamibo.com/thread-501707-1-1.html百合多样性的时代:午夜梦回,和《里世界郊游》宫泽伊织畅聊2018年的百合×SF
https://bbs.yamibo.com/thread-525821-1-1.html《百合熊风暴》几原邦彦 & 森岛明子访谈
https://bbs.yamibo.com/thread-221115-1-1.html那名为“爱”的青春与伤感:从《终将成为你》与入间人间谈百合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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