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尝遍人意不留意,写尽诗情不言情”——记《虫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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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应当是一个深春时节,风在山林里回转,半腿深的野草随意摇摆。银古吹出一口烟,就有几条虫在空气里仓皇游走。他把手插进口袋里,转过身说:“那么,出发吧。”
这便是《虫师》的最后一个画面,银古的身影从此没入深山幽水,再也寻觅不得。然而,这个结尾又不留得一点遗憾,甚至这几乎是心底隐隐的盼望,因为《虫师》似乎一直以来都是这个样子的,它像是你从隔壁见多识广的茶馆老板那里听来的一段故事,没有开头,自然也无需结尾;没有告别,自然也无需挽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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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一切归功于茶馆老板漆原友纪,她讲起故事来的确有一套,安静而紧凑,诗意而朴实,细致而含蓄,淡雅而深沉。动画制作组也似得了她的真传,在《虫师》的世界里,山水背景如白墨般古朴,人物的一言一行表露自然,稳时不缓,急时不躁。抒情内敛而演出多留白,诗意缭绕。多数路人配音请了业余人士,为的是再现山水之民最朴实的声音,由增田俊朗制作的原声音乐,多配以日本传统乐器,古香古色,深幽空灵。
日本国学大师本居宜长早在江户时代就提出了“物哀”的文学理念,实际上,这一文化特质几乎蔓延了整个日本文化史,在奈良时代就已然达到了一定高度。每次翻开《万叶集》,扑面而来的便是笔墨繁多的景物描写,触了这景,心里自然就流淌出或喜或悲的感慨,这便是进入了“物哀”之境。“物哀”不难得,却贵在“雅致”。而《虫师》几乎单以视听语言,就触及了高层次的物哀境界:看到这满眼自然之景,或幽深,或渺远,或残破;听见这禅意缭绕的配乐,或厚重,或空灵,或婉约,若是性情中人,观影时候,心绪自然无时无刻不为其所牵引。最难能可贵的是,这里的“物哀”统一铺着一层写意安详的底色,玩味再久也不觉腻味。
必须感谢制作组的赤忱之心,有这样一个清茶般甘洌高雅的品格基调,《虫师》从一开始就不会是落入俗套的作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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或许是受了这山水物哀的浸染吧,银古的性格也如山水一般平和和稳当。不似多数以自身推动剧情发展的主角,他更像一个流浪的看客,故事的见证者。这不是说他和故事全然没有交集,大多数时候银古都是故事发展的关键人物,但他从不以自身蛮力强行扭转乾坤。他往往只在关节处点拨一二,便任故事自行发展,然后,隐入大幕,和我们一起见得了一些人和一些事情。孑然长叹一声,轻吐出一口烟,又开始下一段旅程。
本居宜长在《源氏物语玉の小栉》里给出了“物哀”的更具体解释:“物”是认识感知的客观对象,“哀”是产生感知的主观本体,“物哀”便是两者合二为一之时产生的沉静,细腻,和谐的体味。从这个角度上看,《虫师》客观的叙述视角无疑是得了物哀表现的精髓:观众所得便是银古所得,观众所想却不一定是银古所想。银古和观众一起看到了“物”,却不着一字之“哀”,“哀”是观众自己从“物”里读出来的。银古只是讲了一个故事,别的什么也没说。
实际上,岂止银古,《虫师》里的人物大多也是这样。他们与虫相缠的是是非非,往往付之于一个动作,一个表情,一声呼喊。银古不言,他们也不言,人事与景物融作了一体,全部交给观众自行品味。便如《朝花夕露》里的阿古屋,她再次吸入寄生虫,在凪的呼喊中不发一语,转而跑向月明的礁崖,风中的背影却显得三分寂寥,七分安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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尽管《朝花夕露》的结尾显得意味深长,但事后想想,阿古屋的选择,也说不出有什么具体的深意。它不像《棉孢子》里人与虫各执己见的生存对立,也不似《怀山褂衣》里对于故土的夸张性指代。阿古屋回到了她自己的轮回时间,这仅仅是一种习惯,漆原友纪给这种习惯的具体理由是“害怕横陈在眼前太过广漠的时间”。这样的表述,更多的基于逻辑推演,而非切实的情感体验,难说有很深的现实意义。但漆原毕竟是有才情的,她非常巧妙地将这种形而上的姿态用一首和歌诗化了:
日出日落,朝颜花只一日;
日落日出,附近花开一片;
但已非昨日之花;
然,艳丽不改。
漆原写出了超现实现象里的真实美感:阿古屋便如这照颜之花,便与常人不同,也意满依旧。这归根结底也没有在讨论什么,却将一切归结成了某种细腻的情感境界。这种手法在《虫师》里并不少见,《虫师》每一话的主题,有时便如《棉孢子》、《怀山褂衣》一般有切实的讨论;有的,则如《朝花夕露》,或如《笼之中》,没有具体的隐喻,却感人至深,也美到极致。
于是,《虫师》的观影过程变成了一场没头没尾的旅途。跟着银古的脚步,走过山水,也走过人生百态,可以不用头脑,却没法不动真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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有的时候,银古也会自己走进故事里。这样的故事往往是观众最感兴趣的。就像一个时常与你讲故事的老友,有一天和你讲了他自己的故事,自然会勾起你百倍的好奇心。比如在《笔之海》里,银古真的和别人讲了好多故事,他讲的那么动情,甚至一不小心就走进了别人的故事里。我想当淡幽说出“想和你一起去旅行”的时候,银古尘封已久的心起了一瞬的波澜,于是他开口定下因缘,即使知道这句许诺也许只能付于空山流水,鸟鸣花开。
这便是虫师,行走在山水间,尝遍人意却不应留意;这便是《虫师》,沉淀在物哀里,写尽诗情却不屑言情。